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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怀上了我。惊恐不安中,琼芨只想把胎儿送回死亡和往生之间,中阴那漫长的迷途中。她就要斩断我与这个世界可能相联的脐脉了——
她的胎水像湿漉漉陈旧的牛皮绳,把我缠绕在前世黑色的狎昵里。我蜷缩着,紧闭双眼,沦陷在回忆的路上。但突然,我听到外面的太阳在哗哗流响,我多么向往那个闪着光的世界啊!
琼芨仍拼命地朝山上跑。她的背后,长长的发辫在她翘起的饱满的臀上扭动,好像两条满怀情欲的蛇。清洌的汗水湿透了衣衫,贴在身上,透出她双乳的轮廓以及她喘息时,闪现的那白月般的细齿;我想要出生的渴望就越来越强烈了,好比男人进入她,进入她,和她血脉相融——
她来到山上。一座老去的山顶。只剩下夕阳,在被岁月削得扁平的额头沸腾着。琼芨拖着疲惫的双脚,她停下来。她开始一件一件脱去衣服。我发抖了。那是一个多么娇媚的女人,柔软的腰,纤纤的手臂,水上蓝黛轻笼她粉荷色的躯体,天上飘过的云彩,像萦绕在她腰间的那紫红的绸带。但突然,她纵身一跃,跳进了圣洁的雪水湖。这片土地上,从没有人亵渎雪域的甘露,却是我的母亲琼芨;犹如藏族人种起源故事里,那个和猕猴结合缔造儿女的罗刹女;以七天七夜的哭吼,震动了佛的慈悲心,猕猴终于和罗刹女在山洞里做爱了,她不竭的欲望和广袤的生殖力啊,她的石床比大海还要坚硬! 从此,雪域大地,开始奔跑着半兽半神的人群。其中,女人的面孔分外火红,血液沸腾;左眼白度母悲悯之泪如泉涌,右眼燃烧着魔女熊熊之烈焰,令不可一世的水神变成了一头发怒的公龙,它射出的千柄利剑,使女人神魔绞缠的子宫更为热烈,子宫剧烈地抽搐起来;狼的利齿在旋转,猛虎的铁尾在劲舞,我在里面,我要被狂喜噬碎了——
然而,讲到这里,成群的阳光已经袭来。在我的身上,舔触着昨夜那激亢的女人;她像白色神岩里紫色的精灵,她那绝尘的美啊! 她洞穿潮涌的黑夜,丹竹活佛也听到了落在花瓣上晨露的妙音,丹竹活佛的心,碎了——但琼芨白姆,仍要去追赶男人身后的暗影,她不断扑倒,汩汩创痛,蜿蜒在沼泽的深处。
因此,夜,当她扑倒于我父亲洛桑的身下,抵过未生将死的劫,我出生了。生的命运从我无数前世的脖颈上,解开了那个紧箍的古褐色的密结——
母亲琼芨为我取名为“复活的度母”:茜洛卓玛,她以为我像藏族古老传说中的那样,是因善缘而复生的,即“茜洛”,并将美丽如同从观世音眼中幻化而来的白度母“卓玛”——但我出生的那天,天上没有祥瑞的彩虹升现,没有圣莲绽放的征兆,只有夜,漫长的黑夜……
于是,我沉醉在每一个夜里,看夜里月光如焰,看那个女人,在猎猎白焰里艳舞——
第一章
1
天亮了,斑斓的太阳向我涌来,我是西藏的光河里,一条在欲界歌唱的女儿鱼——
我的双眼不禁被泪水浸淹。而远山如昨,瞬息万变的山峦,那紫蓝的峰澜,从前的霞焰正箭一般飞驰而来。但渐渐地,黑风骤起,覆盖了青灰色的大地,抽斩着云朵一般流浪的羊群。焰火慢慢熄灭下去,在黑夜和山巅相触的刹那绽亮了一瞬,滑向峡谷,在高高的山岗,那片野蔷薇林中久久徘徊。
据说野蔷薇林里,有一座希薇庄园。庄园因为每天都被黄昏合唱的霞光萦绕,所以得到“希薇”的美名。藏语中的意思既“霞光园”;又宛如雌蕊里金色的宫阙。
我的母亲琼芨白姆,她的第一声啼哭好像霞色坠漏时的绝唱,在那年金秋,某个霞光弥漫的晚上。
2
这天,她出生已一百天了。希薇族人准备带她前往觉桑寺,祈请活佛为她赐名。一早,她的母亲德吉泽珍来到宽敞的黑壁厨房,从胖厨娘正在烧茶的铁锅底下,用她的中指抹了一层黑灰带回到卧房里,顺着女儿的小鼻梁涂了一条黑杠。这是每个幼婴第一次出门前民间避邪的习俗,来源于这样一个传说:从前,有两个魔鬼想分离一对夫妻,一个魔鬼等在路上,另一个藏在夫妻俩的门外。两夫妻为了战胜魔鬼,出门时背上了一口黑锅,口里念诵着度母的根本心咒,魔鬼惊恐中只见背着黑锅的度母迎面而来——
在度母经的吟唱声中,这天,我的母亲,希薇庄园初生的女儿就要和活佛相见了。
希薇家族老老少少一行三十多人,穿过弥漫在野蔷薇林里,浆果和落在陈年树叶里果实古老得有些甜腻的气息,踏着林间朝露,起程开始去往觉桑寺。
如海的阳光,盈满浩渺万象。绵延的远山,犹如静美的挽歌,又似圣莲曼舞在形同大伞盖佛母——宝伞山的两旁。宝伞山舒展的山羽,像开屏的孔雀华光闪耀;威踞山腰的觉桑寺,被白云飘浮的哈达萦绕,遥遥望去,像金刚铃,像威严的王——
希薇家族一行人,朝着山上缓慢地行进着。长长的队伍中,黑牦牛背上,驮着牛毛编织的五彩口袋,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青稞、鲜润的酥油和洁白的奶酪;仆人背着希薇庄园五岁的二小姐曲桑姆,怀抱刚出生不久的女婴;搀扶着夫人和老爷。
临近正午时分,狂风大作,宝伞山的山羽在风浪中飘摇起来,觉桑寺像一艘就要飞离的船。
“夫人,看这天气,恐怕今天不宜上山朝佛,万一遇上泥石流——”管家上前对德吉泽珍悄声说。
已经有雨点像破碎的花瓣,从风的缝隙里飘落下来,前面还在攀爬的人的脚下,滚落的小石子犹若断线的珠链。
德吉泽珍犹豫了。二女儿曲桑姆见母亲停下来,挣脱女仆跑过去说:“妈妈,我们不去觉桑寺给妹妹求名字了吗? ”粗冷的秋风把她胖胖的小脸蛋吹拂得像一朵红珊瑚,她两眼扑闪着,焦急地摇着德吉泽珍的手说,“妈妈,我们去嘛,我想大哥。”
“别闹了! ”德吉泽珍皱起眉头说着,朝身旁壮实的女仆怀抱的襁褓里望去,只见小小的女儿并没有被狂风惊醒,洁如花蕾的脸庞被鼻梁上避邪的黑杠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与活佛相遇时离鞘的剑一般蓝色的光影,另一半是摇曳在夜晚那白色的啜泣——
“先等一等看。”德吉泽珍对管家说。
人们退到一片平地上,管家让仆人支起帐篷生火烧茶。
过了两个多时辰,风雨渐停,几道清澈的细水从山上缓缓流淌下来。大家起身收拾东西,正准备上路,突然,彩虹像哈达在空中腾献,群乌在树林和草丛里欢歌,襁褓中的女婴醒了,她不哭,悄悄睁开了一双水褐色的眼睛——
3
这时,觉桑寺里的两位年少的转世活佛:希薇庄园的长子昂旺赤列和丹竹刚刚接受完不偷盗、不杀生、不谎骗、不奸淫等三十六条沙弥戒。
“遵守经上规定的一切戒律,为众生之事,身体力行——”他们坚定的誓言,以少年喉音初变时稍许的沙哑,流旋在大殿一盏盏酥油金灯燃烧的焰火上。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快来看彩虹——”
“堪布我可以去了吗? ”说着,昂旺赤列起身朝殿堂外张望。
土登曲扎堪布坐着没动,他点点头。他已有六十多岁了,是觉桑寺里资深的大堪布,也是两位转世的经师。
丹竹也站起来轻声问:“我能去看看吗? ”
“走,一起去吧。”土登曲扎堪布微笑道。丹竹扶着年迈的经师来到殿外,只见阳光如雪,铺满了石阶,山群像远海闪跃的鲸鱼;澄净如洗的晴空中,彩虹仿佛远古神秘的图腾,又如一弯拉满的神弓——土登曲扎堪布不禁颤声地感慨道:“虚空盈满处,识性亦盈满,识性盈满处法性亦盈满啊——”
丹竹听了,心里恍若虹光流注,激动地接道:“幻觉虽见种种有,自性真实无一物——”
土登曲扎堪布沧桑的脸膛上,漾开了笑容。
“我的家人上来了! ”昂旺赤列从楼顶欣喜地指着山下惊呼。
土登曲扎堪布闻声转过他有些矮胖的身体,仰头朝楼顶望去时,双眼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震惊地朝顶楼上喊道:“那里对您很危险! 请您快下来。”
丹竹看到土登曲扎堪布异样的神情,也朝楼顶望去,只见天上的彩虹像燃烧的鸟群,在昂旺赤列身旁旋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