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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设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
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暂归,此复何难,君家固咫尺耳。”遂把袂出门,
见道路昏暗,张逡巡不前。女曳之走,无几时,曰:“至矣。君归,妾且去。”
张停足细认,果见家门。逾垝垣入,见室中灯火犹荧。近以两指弹扉。内问
为谁,张具道所来。内秉烛启关,真方氏也。两相惊喜,握手入帷。见儿卧
床上,慨然曰:“我去时儿才及膝,今身长如许矣!”夫妇依倚,恍如梦寐。
张历述所遭。问及讼狱,始知诸生有瘐死者,有远徙者,益服妻之远见。方
纵体入怀,曰:“君有佳偶,想不复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张曰:“不念,
胡以来也?我与彼虽云情好,终非同类;独其恩义难忘耳。”方曰:“君以
我何人也?”张审视,竟非方氏,乃舜华也。以手探儿,一竹夫人耳。大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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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语。女曰:“君心可知矣!分当自此绝矣,犹幸未忘恩义,差足自赎。”
过二三日,忽曰:“妾思疾情怜人,终无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适
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床头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闭两眸,觉离地不
远,风声飕飕。移时,寻落。女曰:“从此别矣。”方将叮嘱,女去已渺。
怅立少时,闻村犬鸣吠,苍茫中见树木屋庐,皆故里景物,循途而归。逾垣
叩户,宛若前伏。方氏惊起,不信夫归,诘证确实,始挑灯呜咽而出。既相
见,涕不可仰。张犹疑舜华之幻弄也;又见床卧一儿,一如昨夕,因笑曰:
“竹夫人又携入耶?”方氏不解,变色曰:“妾望君如岁,枕上啼痕固在也。
甫能相见,全无悲恋之情,何以为心矣!”张察其情真,始执臂唏嘘,具言
其详。问讼案所结,并如舜华言。方相感慨,闻门外有履声,问之不应。盖
里中有恶少,久窥方艳,是夜自别村归,遥见一人逾垣去,谓必赴淫约者,
尾之而入。甲故不甚识张,但伏听之。及方氏亟问,乃曰:“室中何人也?”
方讳言:“无之。”甲言:“窃听已久,敬将执奸耳。”方不得已,以实告。
甲曰:“张鸿渐大案未消,即使归家,亦当缚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词益
狎逼。张忿火中烧,把刀直出,剁甲中颅。甲仆,犹号;又连剁之,遂死。
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请任其辜。”张曰:“丈夫死则
死耳,焉能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无顾虑,但令此子勿断书香,目即暝矣。”
天明,赴县自首。赵以钦案中人,姑薄惩之。
寻由郡解都,械禁颇苦。途中遇女子跨马过,一老妪捉鞚,盖舜华也。
张呼妪欲语,泪随声堕。女返辔,手启障纱,讶曰:“表兄也,何至此?”
张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当掉头不顾;然予不忍也。寒舍不远,即
邀公役同临,亦可少助资斧。”从去二三里,见一山村,楼阁高整。女下马
入,令妪启舍延客。既而酒炙丰美,似所夙备。又使妪出曰:“家中适无男
子,张官人即向公役多劝数觞,前途倚赖多矣。遣人措办数十金,为官人作
费,兼酬两客,尚未至也。”二役窃喜,纵饮,不复言行。日渐暮,二役径
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脱;曳张共跨一马,驶如飞。少时,促下,曰:
“君止此。妾与妹有青海之约,又为君逗留一晌,久劳盼注矣。”张问:“后
会何时?”女不答。再问之,推堕马下而去。
既晓,问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赁屋授徒焉。托名宫子迁。居十年,
访知捕亡浸怠,乃复逡巡东向。既近里门,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门,
则墙垣高固,不复可越,只得以鞭挝门。久之,妻始出问。张低语之。喜极,
纳入,作呵叱声,曰:“都中少用度,即当早归,何得遣汝半夜来?”入室,
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帘外一少妇频来,张问伊谁,曰:“儿
妇耳。”问。“儿安在?”曰:“赴都大比未归。”张涕下曰:“流离数年,
儿已成立,不谓能继书香,卿心血殆尽矣!”话未已,子妇已温酒炊饭,罗
列满几。张喜慰过望。居数日,隐匿房榻,惟恐人知。
一夜,方卧,忽闻人语腾沸,捶门甚厉。大惧,并起。闻人言曰:“有
后门否?”益惧,急以门扇代梯,送张度垣而出,然后诣门问故,乃报新贵
也。方大喜,深悔张遁,不可追挽。张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择途;及明,困
殆已极。初念本欲向西,问之途人,则去京都通衢不远矣。遂入乡村,意将
质衣而食,见一高门,有报条粘壁上,近视,知为许姓新孝廉也。顷之,一
翁自内出,张迎揖而告以情。翁见仪貌都雅,知非赚食者,延入相款,因诘
所往。张托言:“设帐都门,归途遇寇。”翁留诲其少子。张略问官阀,乃
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犹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归,云是永平张姓,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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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少年也。张以乡、谱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
至晚解装,出“齿录”,急借披读,真子也,不觉泪下。共惊问之。乃指名
曰:“张鸿渐,即我是也。”备言其由。张孝廉抱父大哭。许叔侄慰劝,始
收悲以喜。许即以金帛函字,致各宪台,父子乃同归。
方自闻报,日以张在亡为悲;忽白孝廉归,感伤益痛。少时,父子并入,
骇如天降。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见其子贵,祸心不敢复萌。张益厚遇
之,又历述当年情状,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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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
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
者笼养之,昂其值,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
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
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
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
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
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仗至百,两股
间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
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
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
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视之,非
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
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
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
于蒿莱中,侧后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
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
根。遽捕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
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
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
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
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
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
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槀葬,近
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