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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过几年啊。说她调皮,她又说得来这样正正经经,有大人的懂事,又是向自己人说话的口气,不由唐伯虎不信,才又被她逃脱了。西洋妇人的狡猾是女巫,少女的诚实则又是羔羊,都没有这样好的刁。中国人是正经所以能刁。
中国人的正经而且与诱惑是同一个。嵊县戏前游庵里,申桂生调戏志贞尼姑:生:这尊什么菩萨。
旦:这尊弥弥菩萨。
生:还是弥联之弥?迷你三太之迷?
旦:是弥来佛之弥。
生:他呵呵大笑为何?
旦:他笑你。
生:因何笑我呢?
旦:大爷呀,(唱)笑你风流规啊矩无,青灯黄卷少工啊夫,到来游玩尼庵地,打动佛门理啊意咳无。这真是大胆,反为她引诱入到了危险的程度,只因她没有一点邪念,所以有这样好的糊涂。 申桂生又借弥勒佛取笑志贞,唱、“见他有孕身啊又大,只恐怕,临盆在月初,将来生的男和女,万望三太指点哪我。”旦唱、“从未见过男生啊产。 ”人家明讨她便宜,她却答得这样正经,真是十八岁少女的理直气壮。
随后游到送子娘娘殿,中桂生问志贞、“你清早起来,点香插烛,不知求了几位令郎,几位令嫒?”志贞的回答也可笑,她说、“大爷,(唱),大爷说来话好新鲜,阴阳阻隔怎咳生啊男,若是孤单能咳生子,何用世上结啦姻缘。”这样的正正经经说起道理来,不知自己是在引人家向她进攻。中国人是连男女之爱亦出于无心,无心发花花满枝,正是春天的可诧异。
中国人是能正故能奇,浅色复色皆是正色的变化,生旦净丑皆是正声的变化。生旦净丑在昆曲里分得极细极严,其实净丑皆从生而来,花旦贴旦亦皆是旦,嵊县戏里又连旦与生亦少分别,都是那种宽阔平正的声音。是故净起权奸,而亦可起尉迟恭与包龙图,花旦亦起淫妇,亦起红娘、起梁红玉,丑起小人,亦起义烈。中国文明即因有这音色点线之正,故变化起来亦与西洋的浪漫不同。西洋的是浪漫,印度的是神通,中国的则是传奇,人超过了他自己。秋香不知是从何时起爱了唐伯虎,玉蜻蜓里的志贞亦如此,总以为自己不会的,后来想想又可笑,又无奈,然而是欢喜的。
浪漫必定违俗,而中国人的世俗则是像游龙戏凤里的有酒饭银子。绍兴戏演李凤姐哄那军爷顾看别处,她抢拾了银子,唱、“拾得银子明明亮,叫人好不喜在心。”这就还比现代美国人更活泼。她问有几个客人,生答、“为军一人一骑。 ”于是点了酒菜。旦唱、“军爷来得长长远。 ”一面去整酒备馔。她是对的客人,却无端有一种像是对自己人的情意了。而她亦一点不怕男人,因为人间皆是凡人。中国是人与人寻常相见就有亲切的,而爱慕亦只生于这世俗的能调笑与平人的无猜忌里,是非常干净的男女相悦。
中国的人事并且都有这种喜气。龙是恐龙,凤亦是鸷鸟,到了中国就变成龙凤日月旗,还可以绣在女子的花鞋上。在中国文明里,狮子变成狮子滚绣毬,虎亦变成小孩的老虎头鞋,笑嘻嘻的很滑稽。新娘房里帐檐上绣的八仙过海,其中李铁拐这样丑怪,亦与何仙姑及漂亮少年韩湘子在一起,能非常调和。
中国民间是虽在忧患之中亦能有喜气吉祥。蒲柳泉的蓬莱宴,写海水八千年一干,王母会众仙于海中开宴,有柳树精变做一株垂杨柳,千丝万缕遮荫了楼台殿角,有桃花女化为一树桃花,当筵开得如云如海。王母命仙姬彩鸾去华山采耦,彩鸾奉命去到那里,转过山头,和一个书生差点撞个满怀,她当时心里一动,却两人什么也没说。 华山之莲,花开十丈藕如船,她采了就驾云回来了。这时殿上群仙动手开宴,彩鸾一人去倚在栏杆边,思想刚才在华山邂逅的那书生,觉得糊涂,觉得是真的。
她这一动思凡之心,不防娘娘就叫彩鸾、“你去南康府进贤县栖贤山梅花村秀才文箫家,借孙勉的诗韵来我看。”彩鸾奉命而去,岂知文箫即是那华山书生,她退回不迭,因为王母已摘了她的云头了。她只得跟文箫进家门,唱:有缘法,有缘法,就做夫妻也不差,已是惹得娘娘嗔,到了如今还说嗄,到了如今还说嗄。
但是家里贫穷,夫妻商量寻件生意做,还是抄书可以卖钱,文箫说如今时行孙勉的诗韵,娘子听了一惊,唱:我的心事娘娘知道,徒然叫我下九霄呀,又明明指给我一条谋生道。娘娘恣蹊跷,怎知道我就嫁文箫?明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富豪,若是难过便把书来抄。娘娘呀,我今才领了你的教。她马上动手抄。彩鸾在王母那里原是管文札的,所以在行。蓬莱宴是山东鼓词,底下就是:(唱)娘子接了看了一看,揭开本儿掀了两掀呀,铺下张纸,拿过砚砖,伸出玉笋,就把墨研,挽了挽长袖,咬了咬笔尖,低头就写,像那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字写了几千,转眼之时完了一篇,天下人这样写法谁曾见!
(白)却说娘子下笔好似雨打败荷,风卷残云,一霎时完了一篇,一霎时抄了一箩,晌午多已是完了一部。相公惊讶说:怎么这样快!又看了看说:怎么这样精!两人商量拿去卖钱,娘子说:不必订辑,搭起来送在书铺里寄卖青钱六百文。相公说可以值两千,娘子说:看再贵了不发市,一千就卖了罢。 我亡命温州时读到这一里,不觉大笑,好像这就是说的爱玲与我。蓬莱宴的好,是这样的世俗而清洁,能够滑稽。日本昔时有狂言十番,意大利亦有十日谈,以及法国莫里哀,俄国果戈理,英国莎士比亚的喜剧,都有一个黎明。但西洋那市民的活泼只如逃亡的女奴那种提心吊胆的快乐,尖狭到必定是丑剧讽刺剧,多靠故事的取巧,不能像蓬莱宴的家常。
中国是有这样活泼壮阔的民间,历朝以来采莲采茶采桑,遍地民歌山歌,灯市与游春,皆非西洋阶级社会所能有。西洋要到市民阶级起来才有民间文艺,中国则诗经的国风,晋的子夜歌,唐的竹枝词,都是民间的。以庄子的才华,他写的庖丁与吕梁丈夫等亦是齐民。而小说从搜神记到聊斋志异,许多故事亦是田夫农妇工匠贾人的,其他征东征西施公案彭公案平妖传今古奇观等故事的趣味,亦皆是寻常百姓的,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英雄美人亦只是生在万民里,故王熙凤与刘姥姥可以结成至交,刘玄德跃马檀溪,见了骑牛吹笛的牧童可以有身世之亲。 西洋的但是平民,中国的乃更是平人。
爱玲也说鲁迅的小说与三闲集好,他的滑稽正是中国平人的壮阔活泼喜乐,比起幽默讽刺,他的是厚意,能调笑。他常把自己装成呆头呆脑,这可爱即在于他的跌宕自喜,很刁。而他却又是个非常认真的人,极正大的。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可是今之崇拜鲁迅者惟知校对思想,且以为在时代的阶段上他们远比他又进了几步了,真是呆子!
中共乘民间的秧歌舞而起,但等他们在秧歌舞里加进思想,又改变京戏时,也就气数短了。他们连不知什么是戏文。必须是戏,褴褛衣衫亦要是戏装,扮杨秀清怎好穿起真的土布衫裤,京戏里更不可以手摇马鞭而又是话剧的走路说话姿势,变得像一幅画里夹进照相。戏原是假的,但是使人只觉其真,而共产党那种真法则反见其假,秦失其鹿,中共是失其戏。
中国民间是这样的情高意真,所以江山代代出英豪,而从来风流人物亦有民间做他的知心人。京戏里虞姬别霸王,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
外面是楚汉的天下未定,她看著这样单纯的像男孩睡著的脸,真是爱惜,却不禁一阵心酸。我这里,出帐去,且散愁心。轻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她和项王的关系连她自己也糊涂起来了,有这样一种天上人间的惆怅。这是从来文人再也写不出的。
但项王还不算怎样,更好的有刘邦。刘邦的会狎侮人,完全是民间那种阳气,后来曹操亦像他的挑达,是诗经里的、“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没有他世界上就寂寞。然而民间戏里演刘邦却又是个平正的帝王,因为他原是平正的。
秦始皇时人家说东南有天子气,刘邦就自以为是他,去芒砀山泽隐避起来。曹操则许负相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他也听了很高兴。 还有窦广国,穷得在山里烧炭,岸崩压死百余人,他独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