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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齐的一排。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执着,用清脆的童声向索米娅问好。索米娅挤满一小桶,孩子们就震耳欲聋地喊成一片,拼命地朝她伸出手臂。她把奶桶递给孩子们,微笑地嘱咐着他们,目送着他们把奶桶送到伙房。铃声又响了,孩子们吵嚷着奔回教室,圈墙外面像是飞走了一群乱叫的小鸟。
索米娅拴紧圈门,又走到住宿的牧区孩子的宿舍。在那儿,她已经用我提来的湖水泡上了一大堆要洗的窗帘和被单。早晨的太阳已经高高升上了白音乌拉大山。诺盖淖尔湖畔的这几排简陋的土房子渐渐显出了平稳的秩序和劳动的活力。索米娅洗着衣服,用湿漉漉的手撩着脸上的散发,随口和路过的人们说着话。阳光照着她黧色的面颊和黑黑的眼睛,她显得安详、自信而平静。不久,白杨树干上扯起了一条条绳子,洗好的床单在绳索上迎风飞舞,像成排的旗子。索米娅吃力地站了起来,轻轻捶着后腰,拖着沉重的步子朝湖畔的泥屋蹒跚走去,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段铁丝、几块牛粪和木头。她从邻居的汉族老太婆家里把儿子们吆回来,顺便给那户人家养的一只山羊羔喂了奶。她点燃炉灶,用斧头砸碎茶砖。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奶茶正在铁锅里沸腾。
我长久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她过去的日子,也看清了她未来还要继续度过的生活。
我临行的前一天,达瓦仓赶着马车回来了。那天中午,学校的林老师跑来,把我们全家请到她的宿舍去吃午饭。
我们三个大人率领着四个孩子,一一围着她的炕桌坐好。这时,女教师乐不可支地咯咯笑着,满面红光地告诉我们一个消息:
“啊呀,你们听着,学校刚刚开完了会,会上决定,把索米娅姐姐转为正式职工啦!嗯,听说是让你专门管理学生内务。索米娅姐姐,知道吗?以后,孩子们就要喊你‘老师’啦!”她快活地嚷着,一面飞快地把冒热气的白馒头摆在桌上,“嘿,真高兴呀,哈哈!喂——车老板!你瞪什么眼?”
她朝达瓦仓喊着。马车夫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端起酒杯,对我说道:“喝,白音宝力格兄弟。你瞧,她也能当老师很可能,明天会派我去当自治区书记。唉!”
女教师摆着菜,骂着达瓦仓说:“不害羞!你算什么?除了赶大车就会喝酒。可索米娅姐姐呢,开会时,有的老师说,只要索米娅在,住宿生就不会想家啦。”
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
索米娅惶恐地、害羞地坐着,不安地揉弄着筷子,忘记了吃饭。她呆呆地看着几个狼吞虎咽的儿女,好久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她仿佛刚刚醒悟过来般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弄错啦……我怎么能,怎么能喊我老师呢!”
她丢掉筷子,双手捂住了脸。可是,我已经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复活了的美丽神采,那是羞怯和紧张都遮掩不住的、一种难得出现的神采。林老师说笑着,给孩子们添着菜,给我们男人添着酒。其其格一面吃着,一面翻看着一本连环画。达瓦仓喝干一杯酒,就忙着教训一下伺机捣乱的儿子,只有索米娅坐在角落里,独自静静地出神。她在想什么呢?孩子们在吵闹,女教师在谈笑,丈夫在饮酒。她只是茫然向他们投去一瞥,随即又陷入自己的遐思。也许此时她第一次感到了疲乏和劳累,第一次有机会歇息一会儿。她一定正在安详地回想着那难熬的岁月,回想着那些快要淡漠的酸辛了。她的神情松弛了。痴痴的目光像是在注视着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使我感到新奇的怜爱和慈祥。你变了。我的沙娜,我的朝霞般的姑娘。像草原上所有的姑娘一样,你也走完了那条蜿蜒在草丛里的小路,经历了她们都经历过的快乐、艰难、忍受和侮辱。你已一去不返,草原上又成熟了一个新的女人。
在古歌《黑骏马》的终句里,那骑手最后发现,他在长满了青灰色艾可草的青青山梁上找到的那个女人,原来并不是他寻找的妹妹。小时候,当我听着这两句叠唱的长调时,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成年以后,当我为思念索米娅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一直认为这支古歌在这儿完成了优美的升华。它用“不是”这个平淡无奇的单词,以千钧之力结束了循回不已的悬念,铸成了无穷的感伤意境和古朴的、悲剧的美。
但是,这一回,当我真的踏着这古歌的节奏,亲身体味了歌中概括的生活以后,我不能不再次沉入了深深的思索。
第二天清晨,我牵着钢嘎·哈拉,告别了达瓦仓、其其格和孩子们。索米娅陪着我,牵马绕过了清澄的、早晨的诺盖淖尔湖水,慢慢地走上直插旗所在地的那条小路。
我尽量开朗地和她闲谈着,讲叙着我在自治区畜牧厅的工作和生活。当然也商量了许多事情,包括怎样抚养和教育正在长大的其其格。
那天早晨,湖面上低低地流动着淡白色的浓雾,天上湿润的云彩拉成长长的薄丝,在峡谷的避风处和湖雾连成一片。只有天幕后面那轮巨大的淡红朝日正在无声升起,把一束束微红的光线穿过流雾,斜斜地投向蓝幽幽的水面。
索米娅低着头走在我身旁,露水打湿了她的袍襟。在小路开始向山坡上伸延而去的一片马莲草地上,我转过身来。我决心不再制造那种感伤的离别场面,于是,我说了一声“再见吧,索米娅”,就奋力跃上马背。
“巴帕!”索米娅突然撼人肺腑地喊了一声。
我浑身一震,猛地收住马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她这样亲切地称呼我。
索米娅急急跑上几步,双手抓住马勒,气喘吁吁地说:
“我有一件心事,不,有一个请求。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突然又用热烈的、兴奋的声调对我说:“如果,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而且……她又不嫌弃的话,就把那孩子送来吧……把孩子送到我这里来!懂么?我养大了再还给你们!”她的眼睛里一下涌满了泪水。“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啦,可是,我受不了!我得有个婴儿抱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就没法活下去……我一直打算着抱养一个,啊,你以后结了婚,工作多,答应我,生了孩子送来吧,我养成个人再还给你……”
我震惊地听着她的表白。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想起了奶奶总是一本正经地讲述而被我挤着鬼脸嘲笑过的、那许许多多的哲理。奶奶已经长眠不醒,但我此刻相信她一定得到了真正的安宁。我几乎要对索米娅冲动地说:“沙娜,我的好姑娘!你将来一定会像奶奶一样慈祥!”可是我没敢说。而且,这样说也许并不正确。我只是僵坐在马鞍上,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倾吐。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彻底理解她们的一切的。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那个梳着羊犄角小辫和我同骑一牛的小女孩,那个紧束着腰带朝我奔来的少女,那个红霞中的姑娘,还有那个赶车人泥屋里的主妇,都闪电般地从我眼前掠过。我似乎已经从中辨出一道轨迹,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人生和人性的事故。——快点成熟吧!我暗暗呼唤着自己。
我放开勒紧的马嚼,钢嘎·哈拉抖动着满颈黑鬃,飞一样地冲向前方,把激动的风儿甩在身后,久久带着一阵远去的唿哨。我驰上了地平线,在高高的山冈上扯转马头。在茫茫的草海里,索米娅微小的背影正在向彼岸踽踽前行。再见吧,我的沙娜,继续走向你的人生。让我带着对你的思念,带着我们永远不会玷污的爱情,带着你给我的力量和思索,也去开辟我的前途……如果我将来能有一个儿子,我一定再骑着黑骏马,不辞千里把他送来,把他托付给你,让他和其其格一块生活,就像我的父亲当年把我托付给我们亲爱的白发奶奶一样。但是,我决不会像父亲那样简单和不负责任;我要和你一块儿,拿出我们的全部力量,让我们的后代得到更多的幸福,而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
优美悲怆的旋律
钢嘎·哈拉沿着开阔的山坡飞驰。畜牧厅规划处的同事们一定已经完成了在旗里的调查。我要快马加鞭去和他们会合,然后去开始新的工作。
此刻,宇宙深处轻轻地飘来了一丝音响。它愈来愈近,但难以捕捉,像是在草原上空的浓郁空气中传递着一个不安的消息。等我刚刚辨出了它的时候,它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