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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柔安很紧张。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松悲天水冷,
沙乱雪山清。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父亲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格格笑起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废邑狐狸语,
空村虎豹争。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洋洋。”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罗,杜老伯。”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黄河北岸海西军,
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常鸣不知数,
胡人高鼻动成群。
万里流沙道,
西征过北门。
但添新战骨,
不返旧征魂。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咦,您觉得会出事。”
“我们汉人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他为什么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于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尖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你长大了,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