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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飞的眼光停在她身上。他喜欢刚才她走过来,只简单地说一声“你好吗?”的方式。那时她脸红了起来。他很健谈,她被迷住了。
“告诉我为什么点这段《宇宙锋》。”
“这出戏我曾经看过一次,过后一直忘不了其中的剧情。有些故事我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当初这出戏好令我感动。”
“我告诉你为什么。这出戏里面有位善良的太子和僭位的险恶王子。赵高的女儿爱上那位善良的太子,这就是为什么她疯了。”
“咦,我也是这么认为哩!别人从没有这种说法。那么她应该是真的疯了。真高兴我们的想法一样。”
“我们两个都对。”两人大笑。柔安很愉快地望其他人。李飞很孩子气。
“我可不可以再和你见面?”他问她。
“嗯?”
“我不敢打电话到你家。”
“你可以打电话说是要找唐妈。”
“你能不能出来和我吃顿晚饭?”
“出来是可以,不过不能吃晚饭。叔叔会找我,我又不想解释。”
祖仁在另一桌很沉不住气。他付了茶钱,丢一块大洋在桌上,然后点点头示意女士们跟他走。
香华还不想走,不理他。他多事地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走吧!”他说。香华恼极了,继续聊天。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当兵的喝太多白干酩酊大醉,漏听了遏云的表演,他正用力地向前挤去。
“遏云,遏云,出来!你老子叫你出来!”
观众拍手大吼。
“喂,遏云,出来!”
掌柜的走上前。“她已经唱过两回,累了。”
“她不认得她老子?你看她出不出来。”
这个醉鬼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向台上开枪。观众惊愕得大声尖叫。
一直在场观看的范文博站了起来,丢了一个眼色给满布在大厅里的“侄儿”们。他扬了扬头说:“把他扔出去。”
这个当兵的伸着颈子瞪着台上看。有一块酷硬的东西自后面敲了他的头。他双膝一软,就瘫在地上了。帮会里的兄弟们拿走他的枪,把他拖了出去。紧张的观众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疏散。有人大叫:“干得好!”
祖仁已经开始向外面走,女士们跟着他。春梅经过时,迅速地朝李飞的两个朋友看了一眼。他们站起来笑着道别。当柔安走过李飞身边时,李飞问她:“怕不怕?”
“还好,幸亏他被撵出去了。”她说。
她离开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五
杜家人离开的时候,茶馆外面围了一大群人。祖仁很不舒服。他到过国外,也见过比说书更好的娱乐节目。他是纯粹陪太太来的。这里没有通风设备,空气很坏,不加罩的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走出来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这才感到好过些。二月的夜里空气冷冷的。祖仁把车开到门口,让女士们上车。几个乞儿围着他们讨钱。祖仁有点生气。原则上他不赞成向人伸手要钱的乞丐。“别对他们施舍。上车吧,咱们离开这儿。”
香华扣上皮包,坐到前座上,感觉很气馁。柔安和春梅坐在后座。祖仁砰地关上车门,走到另一边,坐在他的位置。围观的人们还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辆派克大型名车黑亮又精致的车身。祖仁打开前车灯,按着汽车喇叭。喇叭不是嘟嘟响,而是发出“梭、多、来、咪”四个音符的旋律。引擎先是咳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的汽车又作怪了。他猛然一踩油门,车子晃向旁观的人群,几个小叫花儿都吓得跑开了。
“哦,老天爷。”香华差点叫出来了。
“咱们真不该到这个鬼地方。”
“你这样会撞死人的。”
“我从来没出过事。”
祖仁面带怒容。他觉得跟一个紧张兮兮的女人争执,根本于事无补。前车灯摸索着街道,照亮了几条直直的窄巷,他们开到大街上了。大部分的店铺都打烊了。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只听到引擎的哼哼声。祖仁停车点了一根烟,香华一言不发地偏头看着他。
“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好看,既不是唱戏又不是演戏。故事嘛,更多是枯燥乏味。”他说。
“除了你,大家都爱听。”香华说。
“我实在是被迷住了,不管她说什么故事,我都百听不厌。”柔安说。
对祖仁来说,要他喜欢这个他已经回到的都市,一直都是个挑战。他到美国留学,专攻“企业管理”,简言之,他对身边那股懒散、不求效率的调调儿感到很不耐烦。他已经尽全力帮助这里走进现代了。全西安只有他的办事处有一组橄榄绿的铁柜,存放档案的夹子和一张会回转的椅子。不过烦恼也开始了,他必须训练土里土气的职员去习惯使用档案卡。把卡片弄得有系统之后,他这才发现在中国字中竟然没有索引制度,没有一个可以操作现有的资料。他咒骂《康熙字典》,他在这本字典里找不到“为”和“包”这两个字。“为”是猴子的象形字。他又怎么知道这个字的语源呢?“肯”字好像是“月”部。结果他是在“肉”部找到这个字,因为这个字的原意是“著骨肉”。他自觉中国文字应该废除。职员们把他的档案夹弄得一团糟,继续回去做他们旧式的记录本子。
当他想起在纽约大学修会计、大众传播和推广销售等课程,不禁失望得喃喃诉怨。由于没有铺设铁路,他那三岔驿大湖里的咸鱼仍利用驮车、马车和舢板对外运销,他的血液中流着一种杜家人遗传的神秘天性。如果他发觉自己不适应西安,处处格格不入,那么他要西安来适应他。他要开发道路,所以他着手经营水泥工厂。最近他体重大增,仿佛有无穷的精力可用似的。他本来就不想来听大鼓嘛。其实也不是失望,那就跟他原来所想象的差不多——原始,不经修饰,几乎可说是半开化的玩意儿。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真该看看纽约露西剧院,那灯光、布景和舞群。一分钟都不用等,连一秒钟都算得好好的。”
一谈到美国,他总是很热烈。只有这时候他才有诚意和信心。
车子里没有人答腔,他不说了。真是对牛弹琴嘛!他觉得好孤寂。
香华没有反应,是因为刚才被弄得很气馁,再说,她多次听丈夫热烈地谈及美国。她没去过那里,根本接不上嘴。只有听的分儿。每次他因西安的某件事而作呕的时候,她心里都作了准备。平常柔安会问他一些美国情形,不过,她现在心不在焉。她正在想李飞,以及他说的缘分,尤其他说命运是位愚弄大师。车子转了好几个弯,在他们家大门停了下来。祖仁让柔安和春梅下了车,然后继续驶回自己的家。
春梅和柔安下了车,她顺道经过传达室看看一切是否正常,然后和门房笑笑道晚安。
门房老王年约五十岁,跟着杜家已经三十年了。他看了看天色说:“梅姐,你们回来得挺早的嘛。”
“是啊,你现在可以锁上大门了。可别忘了西院的边门哦!”
“不会的,梅姐。”
老王眼看着“梅姐”十七岁那年进杜家当小丫头,又眼看她爬上有权势的地位,能干得可以独当一面了。她常常帮他的小忙,替他掩饰一些过失,他感激她,愿意在她手下干活儿。例如前一天晚上他忘记锁上边门。春梅发现了就直接来告诉他,没有向老爷报告。
她和柔安走进第一个院子,唐妈正独坐在那儿等柔安回来。春梅向她们道了声晚安,就走进老爷和太太住的第二个院子。
她先进房去看两个孩子,九岁的祖恩和七岁的祖赐睡得正熟呢。她摘下珠宝首饰、脱下晚礼服,换上棉袍,走进厨房看看佣人有没有依照她交代的,十点钟的时候把药汤端给老爷喝。
杜范林正在太太的房里说着话。春梅进来,向床边走去,问道:“婆婆,您需要些什么?我去泡杯茶来。”
“不用了,现在既然你回来了,你们两个可以走了,想睡了。”彩云说。
春梅的礼貌太周全了,彩云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春梅年轻有活力,她的脚步从早忙到晚没休息,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留心处理,她已经成为这幢屋子里发号施令的灵魂人物了。虽然没进过学堂,可是她记得哪些日子该去收租,哪些日子该付款结账。很多地方她像是当家的少奶奶,只不过她还和老爷同榻而眠罢了。她懂得如何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