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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来我一直想弄个明白。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但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也烦躁。不过有一点,她身体很差:更年期,高血压,骨质疏松,失眠,种种症状不一而足。母亲倒从不呻吟,她忍得住病痛,我们也不清楚她到底得了几种病。冀县没有一所像样的医院,只有一个卫生所。两三排砖房,空荡荡的几间屋子。看不到试验室,X光仪器或任何其它现代设备。
母亲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她比父亲更要强,雄心勃勃,总想与人一比高下。过去,父亲的光荣历史和她自己的党员身分,加上受了高等教育,工作勤奋,她在别人眼里生活得很成功。特别是60年代,我考人了一零一中学,小炼在小学成绩也好,其他做家长的都羡慕她。却说眼下我们的家庭,一落千丈,父母陷在干校,3个孩子前途未卜,一个都没能参军,也上不了大学,甚至连在工厂做一份工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我的弟弟们还年轻,我肯定已经令母亲大失所望了。她也同样令我大失所望,70年代那会儿,父母有义务帮孩子走后门,找一份好工作。母亲又焦虑又觉得没面子,父亲对这一切却无动于衷,他不在乎别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我们。
我和母亲一样焦虑,一样觉得没面子。一零一中的好学生,那是7年前的往事了,现在我学习时常常心不在焉,尽管我极想证明自己不但不差,还远比有机会上大学的那些人学得好。
在所有使我心猿意马的事情中,最难堪的恐怕要数我对周的思念了。我也知道,中国的现状一日不变,我们的爱情便一日无望,我们不可能结婚,不可能生活在一起。我应该死了这份心。但每念及此,阵阵痛楚就传遍全身,令我泪如泉涌,夜难交睫。
晚上我总是梦见他。那些梦七彩俱全,洋溢着欢乐。无怪乎人们说梦是反的。在紫罗兰色的天幕下,一地金灿灿的百合花极目望不到头。周和我手拉手,跑呀笑呀,气都接不上,但还不肯停下来。起风了,我们像是插了翅膀,翱翔在天空。大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亿万颗星星在我们身边旋转闪烁。月亮是那么圆,发出柔和的光,我快活得发晕……
梦醒时,四周一片漆黑,我孤枕独眠,周的爱抚和温存消失在千里之外。我身边是个空洞的冰冷的世界,他周围的世界更要冷上百倍。虽然他在信中只字不提面临的煎熬,我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所受的煎熬都是由我一手造成的。
户口是我终日为之烦恼的另一块心病,没有户口,我走到哪儿都是一个黑人(非法居民),不能进工厂,不能上大学,衣食住行全都困难重重。有时我简直怀疑学了英语有鬼用,我的户口丢在了北大荒。
干校的其他子弟大概也这么想,尼克松访华及中国在联合国恢复席位后,有20多个年轻人回来跟着他们的父母学外语,但几个月后只有两个人还在坚持,其他都不了了之。两个人中我是其一,另一个男生在家庭大学坚持了4年,英语学得炉火纯青。
母亲也为我的户口发愁,她比父亲实际。开始我们两人设法说服父亲,让他活动活动,把我的户口弄回来。但每次我们开口提这件事,父亲就直皱眉,他边摇头边说他对如何去活动没半点主意。此外,他还会说,国家的形势一定得变,不变就要亡国,过不了多久,一个人就得凭他的真才实学吃饭,找工作要靠一技之长。他的话像是天方夜谭,我们都不敢太拿它当真。
母亲和我渐渐不再求他了,我们觉得这事恐怕只能靠我们自己。但我们也完全不知从何着手,只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首先必须找关系开后门。我们得找到一个肯帮我们的人,这个人有心不够,还得有权。我们开始四下打探,这中间还得提防着邻居破译我们的计划,坏了我们的好事。
几个月下来,终于有了一丝线索。姑姑提到她有个同事是这地方的人,他父亲是个退休的县长。不过这老人既非共产党,又非国民党,乃是所谓的〃民主人士〃。起先听来希望并不大,但母亲说不妨一试,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她买了礼物,乘上公共汽车,直奔老人家中。
夜幕降临,母亲回来了,精疲力尽,却喜上眉梢。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揉着发胀的腿,说我们踏破铁鞋,这下算是找对了人,老人几乎认识当地政府的所有官员,有些是工作关系,有些则是私交。亲朋戚友,老上级,旧下属,没有他不熟的。这种〃地头蛇〃,强龙都压不过。
地头蛇?后来我拜访了老人,他其实慈眉善目,他帮我们完全不是为那点儿礼物,实在是出于同情。但其他那些在我回城文件上盖章的大小官员就不那么好说话了,即便有老人出面,母亲还得不断地送礼求情。她的健康出现问题时,便由我出马,她在幕后当顾间。
就这样,我上了两年的家庭大学,倒同时学了两个专业。英语是其一,如何跟官员打交道是其二。等到我把所需文件盖满了章,一切打点停当,我已然是一个娴熟的后门专家了。
现在我面临最后一道关卡。我得回到凉水泉,将户口从严的手中拿出来。我超假不归,严曾多次威胁说要好好惩办我。但我这会儿对付他,已是成竹在胸。以前我对严这类人是又恨又怕,现在我却用知识武装了头脑。知识就是力量,我的知识可归纳为以下几个要素:
对付有权柄的官员,你必须耐心,察言观色。说话进退留有余地,动之以情。最关键的是记住这些官员也是人,而不是神。他们看上去也许咄咄逼人,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软弱之处。你得因人而异:对君子只需据理陈情,吁请他们高抬贵手。但这还得辅以关系,即使是正派的官员,也不愿得罪上级和同事。对小人则需动用〃大炮〃和〃手榴弹〃,他们才会缴械投降。70年代,送给官员最普通的礼物便是烟和酒。人们把烟戏称为〃大炮〃,把瓶酒叫作〃手榴弹〃。
于是我带了最精良的〃武器〃上路了:中华牌香烟和茅台酒。这还是一个亲戚帮忙给弄来的,他新近从秦城监狱放了出来,虽然还未官复原职,已经享有一定优待了,包括在北京那些特别的商店里购买商品。
我到得村里,决定先把严当小人来进攻一番。否则他会打官腔,摆架子,给我上纲上线,这就可能把事情搞糟,前功尽弃。要一步到位,我得把中华牌香烟送给他,这个牌子在中国是响当当的。事实上,抽中华牌在当时是身分的一种标志,只有少数高级官员才有机会抽上这种烟。我几乎可以肯定严以前从来没有碰过中华牌,且看他如何抵挡这一诱惑!他拿了这烟可以在别人面前摆谱,如果需要,他也可以转手当礼物去办他自己的事情。
天擦黑,我敲开严家的门。几句寒暄之后,我拿出两条大中华,放在炕上说:〃这是我从家带来的一点儿心意,请别见外。〃我脸上挂着笑容,把烟向他面前一推。
他在瞬间犹豫了一下,我看得出来。随即他便恢复了村里一把手的威严: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收。拿回去!〃
我当然不能就拿回去,但我也不能强迫他收下。一时间,场面变得尴尬起来。我只得转身给孩子们发一些糖果,这没关系。
然而这当口外面却传来敲门声,又有几个知青上门来了。我不由得一阵紧张,像是把手伸到别人口袋里的小偷被逮了个正着,浑身冒汗,满脸通红,脑子一片空白。
知青进屋后坐了下来,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我也只得陪着笑脸同他们打招呼。再偷眼望望炕上的香烟,那是我最糟的一场恶梦,嚯,它们不见了!严用被子把它们盖了个密不透风。谢天谢地,我得救了!过了一小会儿,我站起来和他们说再见,这回笑得很轻松。这之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严不但同意给我转户口,连两年前探亲假的路费都给我报了销。我大喜过望,终于把事情办成了。等我回去,我的户口就会迁人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现在我父母都刚刚调到那里工作。下一步我们再想办法打回老家去,不管大炮还是手榴弹,能用上什么用什么。加上父亲的关系,母亲的指点,我自己的努力,以及现在得心应手的一套理论和实践,我想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官员都不在话下。我心中自有一把万能钥匙,不论走到哪儿,我都能找到后门,打开它,昂昂然登堂人室,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如鱼得水,无往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