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第二天,我们又走了100里,我的脚打起了大大的水泡。咬紧牙关,我强忍剧痛朝前走。这次我不再坚持让云南红卫兵先走了,免得他们半道又得回头找我。我们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后才到达目的地。
第三天,我遇到了怪事。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起不了床。背毛主席语录也不起作用,两条腿像不是长在我身上一样。我难为情极了,不用说,云南的红卫兵不会把我扔下,于是我们在桐梓县住了下来,一住住了3天。我心里好着急,这次我真的把大家的行程都耽误了。
第四天,我对云南红卫兵说,我决定坐火车去重庆。我作出这个决定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需要钱,虽然步行串联能在接待站得到免费的食宿,但身无分文终究是老大不便。只有到了大城市,我才能让父母给我汇钱。
我的新朋友送我到火车站,看他们站在车窗口,我颇为惭愧。但同时我也感到一种优越:北京的红卫兵事务繁忙,我不必像他们那样徒步大半个中国走到北京。我们毕竞有所不同。
开车之前,我给他们留了北京的地址和电话,相信第二年春天我准能在北京见到他们。但事与愿违,第二年开春,一个同学从延安回来,他说在延安遇到了一队云南的红卫兵,那时,红卫兵已不让串联了,步行也不让。云南的红卫兵被迫返回。而他们在离开前,曾托我的同学给我捎一顶竹笠。
〃他们说那是你的帽子,再三嘱咐一定要捎给你。〃
〃帽子呢?〃
〃喔,那斗笠已经不成样儿了,旧得一塌糊涂。给雨一淋透,全发了黑,边上也有好些地方磨破了。我想你不会要它的,就把它扔在车站了。〃
那是我在桐样县和他们分手时落下的帽子,这么说,云南红卫兵把这顶帽子一路带去了延安!他们完成了长征的壮举,走了差不多2000公里。无尽的山道,迈出的步子何止以百万计!雨雪风霜,日出日落,竹笠是这一切最好的见证。它又是我们友谊的象征。我把这段不寻常的历史讲给我的同学听,他立即失悔。可惜已经太迟了。我也心中难过,还不是为帽子,而是为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一心想走到北京见毛主席。这场梦竟无法实现。他们被送回家时,其伤心失望可想而知。
我们去年路遇时,那些云南红卫兵以为我见多识广。去年,一个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那可是号人物。所有的人都对我们敬佩不已,不论是老干部还是青年学生。连我也以为自己见过大世面。但事实上,我究竟懂得些什么呢?现在我算是知道我很多事都闹不明白。第二次串联回来,我便感到如坠五里雾中。
文革伊始,红卫兵起来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打倒走资派,破〃四旧〃。现在,红卫兵在斗红卫兵,四三派,四四派,联动派,三者必居其一。昨日的战友,今日的死敌,友爱化成了一腔深化大恨。
吴和我现在见面招呼都不打。〃文革〃前,我们是知心朋友,曾一道在东北义国的桃林里复习功课,其他女孩可不敢去那儿,因为那儿是一大片坟地。我们也曾漫步在荷塘畔,冒着蒙蒙细雨吟了诗来送给对方。〃文革〃刚开始时,我们还在一起讲家史,像阶级姐妹一样相互挚爱。但后来,她参加了联动派,我加入了属于四三派的毛泽东主义公社。从此我们俩便势同水火,彼此的轻蔑与日俱增。
吴看不起我,这我心中有数。她认为我太天真幼稚,不了解上层的路线斗争:江青不光彩的历史啦,林彪的个人野心啦,周恩来的机会主义啦,等等,等等。他们关起门来谈论起这类话题总是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我想如果我附和进去,就不天真了。其实我岂能天真到看不出他们这些高干子女高谈阔论背后的动机么?这些人若唱什么解放全人类的高调,我半点都不信。当〃文革〃触及他们的既得利益时,他们马上就背叛革命,转而关心父母的官运。他们心目中哪里有人民的位置!他们想的就是如何保住特权。他们在乎中国的命运仅仅因为在这个国度里他们曾经是天之骄子。他们自私伪善,虽然如此他们仍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我简直受不了这帮人!
不管怎么说,吴和我再不喜欢对方,至多也就是白眼相向罢了,我们还没到恶语相加的地步。在其它地方,革命群众用棍棒和砖头对付革命群众,有些甚至动用步枪和机关枪。最近一零一中就有一个学生在江西被人用机枪打死,他和另外一些人在卡车上中了伏击,死的时候才16岁。
他属于我们这一派,我参加了他的葬礼,当时这派的许多红卫兵宣誓要去江西完成烈士未竟事业,我没吭声。真是可耻!不过我实在不想这样去送死。
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漆黑一片中,我的胸膛突然被一串子弹打得千疮百孔,周围的人在痛苦和混乱中尖叫。血流如注,像消防龙头喷出的水。我呼吸困难,强忍着不喊出声,但恐慌的人群把我踩在脚下,他们的皮靴揣开我的伤口,虽然我的心已停止跳动,我仍能感到剧痛。是谁杀了我?为什么要杀我?我永远也搞不清。
我是个懦夫吗?我将来会叛变吗?……在酷刑下会招供我的同志么?……谁是我的同志?谁又是我的敌人呢?……这些事一辈子都想不出个结果。风车一个劲地转呀转,堂吉珂德大战风车……像这种混沈状态我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几点钟了?唤,不!不能看钟。听也别听,滴咯声会越来越响,我最恨这响声了。
深深吸一口气,就像准备潜入海底一样。定定神,水克火,火克金……火在我的心中间烧,夜复一夜……红烛滴泪……还是换一个姿势试试,两只手臂都放在枕头下,有时这挺管用的。
夜又开始泛白了,几乎是透明的。奇怪。过去我老觉得夜昏黑而浑浊,现在才知这是误解。透过薄薄的蓝色窗纱,微光流入我的房间。我像在海洋的深处,暖流寒流,漩涡暗礁,我的思路随波飘荡,了无定向。记忆沉浮,珍珠闪亮,鲨鱼游过投下一片阴影。
我的房间过去多么温馨。冶人,现在却冷冷清清。虎子死了,似乎还能感到它卧在我被子上留下的那种温暖和分量。孩子们怎么能这么残忍?什么可爱的天使,祖国的花朵,这些小孩全是混帐王八蛋!我要能逮住他们,非把他们的牙打掉,把他们屁股踢歪。得用皮带狠抽他们,抽得他们求饶,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也好泄泄我心头的无名火。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这帮小混蛋,也恨我自己,我简直是废物,连一只猫的性命都救不了!
二姨也走了,我也留不住她。不知此时此刻她是醒着呢还是睡着呢,她呆在她的老房子里,那是她曾经和丈夫儿女一起生活过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堆积着回忆。抽屉啦,衣橱啦,床底下,蚊帐边,像蛛网一样,粘住了瞌睡虫。在二姨的故事里,这些看不见的小虫飞到人的鼻子里,人们就睡着了……快睡吧!我的房间里也有蜘蛛网么?
我明天要去看看二姨,她见到我一定会高兴,她会跑上街买肉买菜,切呀切,炒呀炒,出锅的尽是我最爱吃的菜。〃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多吃点!〃二姨脸笑开了花,眼角里却残留着许多寂寞。她不敢来探望我们,邻居兴许会打小报告,给我们造成麻烦。我应该多去看看她。
上次我去看她……我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我没敢跟谁说起,一种偷了人家东西的感觉,其实那只箱子里每件东西都是我们家的,母亲的钻石婚戒,一只金手镯,父亲的德国照相机,几本珍藏的旧书和古典音乐唱片,一只新的瑞士手表,林林总总。箱子放在二姨那里是最安全不过的。没人抄家会抄到一个在旧社会贫困不堪的老太婆身上,二姨深受居委会的信任。她答应帮我们保管这只箱子,问题是怎么把箱子弄到她家去呢?
父亲和母亲朝我看看,一言不发,我心领神会:只有我去最合适。我真不爱做这种事,不过我还是做了。在街上,在公共汽车里,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和那只箱子。人民群众的眼睛雪亮而犀利,他们在我身上扎出了一个个洞,我则活像一只纸老虎。外表上看,我武装到了牙齿,一个杀气腾腾的红卫兵;但在内心深处,我且疑且惧,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李叔叔的女儿就没这么多私心,她揭发她的父母,把什么都报告了她父亲单位的红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