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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0-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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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首届、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大同,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接生
温亚军


  儿子新婚后三天,携带着他的高中同班的女同学去南方打工,甩下一句话:你们硬逼着我结婚,我就给你们一个形式,我有我的幸福追求。她什么时候愿意离婚,我回来办手续。 
  儿媳妇也不愿意这桩婚事,听说她也有一个相好的同学。可她温柔贤慧的性格拗不过她的爹妈,就泪流满面地进了这个家门。 
  结婚三年来,儿媳妇孝敬她两个老人,知热知冷,体贴得无微不至。里里外外一把手,把家里活儿安排得井井有条。谁见谁爱,谁见谁夸。可谁知她却怀孕了。儿子三年不在家,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一气之下,她赶走了儿媳妇。 
  她从空荡荡的干草房里出来,穿过一排畜圈,跌跌撞撞地走到坡跟前。割光了草的坡地变成了荒坡,她像一叶孤立无援的舢板,漂在海洋一般的荒坡下,用那双失去光泽的老眼久久地打量着坡顶。离坡顶很远的山谷里,有她的老头夏天割晒下给牲畜过冬的干草,那些干草就像是她扯了线放出去的风筝,飞得高了,却拽不动线,她没能力弄回来。她老了,连走路都费劲,不可能走到山谷去运干草。看来,圈里的羊和马,这个冬天得靠空气维持生命了。 
  她的眼睛似两只干枯的深井,射向坡顶的天空。天空像捂着一张肮脏的羊毛毡,羊毛毡的边沿与地连在了一起,灰土土的,分不清哪是天哪儿是地。风拖着乱蓬蓬的灰云,从坡顶滚下来,眨眼之间,针尖似的雨滴扎到她的头上、身上,还有眼睛上。她连躲雨的劲都没有,任雨滴把自己身上还有脚下的土地淋洒得千疮百孔。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呼进呼出的空气在穿透一层滞重的乌云,她半张半闭的灰白眼窝里,慢慢地起了大雾,像开水壶里的蒸汽慢慢涌泄而出,弥漫了深秋枯燥的天空,还有脚下的荒坡。 
  她那刚强了一辈子的老头,此刻正躺在炕上等死,初秋时的那一跤把他摔成了废物,除过那双已经不认识人的双眼每天早上还能睁开,漫无目的地落在某个地方外,连句正常的话都不会说了。不管曾经是怎样的强壮,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经得住这一摔,躺下后再没起来。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她的天随之塌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几匹马和圈里的几十只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以前,羊和马都是老头经管着去放,她和儿媳妇只顾操持一日三餐,给老头把家看好,叫他从风里雨里回来能吃上热汤饭,睡上热炕头。老头瘫痪后,儿媳妇走了,马羊没人放了,在圈里饿得叫唤声响成一片,听得她心里凄凄凉凉。开始她心里光顾伤心,还没啥反应,后来才意识到这个家里现在就剩她一个健全的人,她再也没有任何依靠。在羊群咩咩的叫声里,她抹干眼泪去打开羊圈的门,羊像云朵一样涌出来,她的心也被这些汹涌的云朵堵得结结实实。这样没有缝隙透进阳光的日子过得一天像一月,一月又像一年,漫长得她的心里都发了霉。 
  毛毛细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母羊们该产羔了,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往年,这都是老头操心的事,该怎么弄,老头一个人都会弄好,根本不需要她过问。羊是他们家最重要的财产,一直由老头掌管,她一个女人家,做些掌管财产以外的家务事,从不过问,也无心探听财产的细枝末节。 
  可眼下,老头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让她接管了家里的全部财产,没等她从慌手慌脚中镇静下来,还没弄清楚有多少只母羊,就到产羔期了。她不怕给母羊接羔,她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没啥怕的。可怕的是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草场、羊圈,到处湿漉漉的,通往塬上塬下的坡路滑得不敢走。她没有经验,应该在产羔前把远处山谷里的干草运回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呢,她本可以赶着一大群羊边放牧边套上马车往回运草,但山谷离得太远,一个来回得一整天,瘫痪在炕上的老头没人照顾,谁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情。她不能扔下老头去运干草。拖了一天又一天,想不到一直拖到了雨季。现在,她弄不来一点干草,供母羊铺在身下生产。毛毛细雨使地气一天冷于一天,羊羔落在冰冷的地上,将会是什么结果。 
  几天前,她都在注意那些拖着大肚子的母羊,如果哪个卧下不动,她往起赶,母羊不情愿起来,两眼湿湿地望着她,咩咩地叫唤个不停,她知道它快要生了。母羊们的临产,使她眼前不断闪现出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儿媳妇也快临产了,这使她的心又疼痛起来。儿媳妇怀孕后,她的心脏开始犯病,有时疼得她想死,或者像老头那样人事不省,人世间的什么疼痛都感受不到才好。眼下,她无处逃避,面对一只只待产的母羊,她流着泪将它们一只只弄到自己住的屋子里,给它们接生。屋子要比羊圈暖和得多。可是,后来生产的母羊越来越多,窄小的屋子里根本盛不下那么多羊,她只好放弃对羊们的心疼,没黑没明地在羊圈里接羊羔。圈里又窄又小,没法把正在生产和待产的母羊分开,有时往往几只母羊一同产羔,羊羔又没暖和的地方可以放,躺靠在母羊肚子跟前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连叫声都带有裹着寒气的颤音,听得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其余的羊并不因为那些母羊们的生产和小羊羔的出世而多些自觉性,它们因为寒冷不停地拥来挤去,寻找取暖的好位置,为此踩死了小羊羔。看着刚出世不久就惨死的羊羔,她那双空洞无光的褐色眼睛像打量与她不相干的世界,目光中流露出无奈与苦闷,嘴里的上下牙发出很响的磨擦声,她紧握着两只血乎乎的手,一副无助的可怜样子。她从没经历过这些事,以前,老头子不让她参与这种场面,现在,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渡过这个难关。 
  要是有些干草就好了,可以把母羊和羊羔放在干草上,这样就不会侵占那些冷漠的大羊们位置了。可是老头就像是考验她似的,没等把晒好的干草拉回来就出事了,把理应由他打理的一切,连声交待都没有就一股脑儿全扔给她。这可是一副无法估量的沉重担子,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更没有应付眼前这个事实的经验。 
  她绝没想到,缺少干草的后果会这么严重。有一些刚生产过的母羊,为哺养自己的孩子,尽快下奶,吃了带雨水的湿草,竟然拉起肚子。一天过去,羊圈里到处是稀黑的稀粪,几天下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提着马灯,在羊堆里穿来挤去,把那些被大羊踩死的羊羔,还有被饿死冻死的羊羔清理出圈。羊圈里臭气熏天,她的眼睛跟着这些气味始终没干过。如果不是照顾老头,她连口饭都吃不上。几天下来,瘦削的脸越发尖削起来,脸色枯干蜡黄,两眼窝深陷下去,枯井似目光都是直的,头发也白了不少,在寒风中零乱得像冬天的荒草。她看着院子里堆积的死羊羔,腿脚酥软,不管不顾地往泥水地上一坐,寒气从泥水里慢慢洇上来,穿透所有的阻挡,渗透进她的血液,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无法抵挡这样的侵袭,所有的委屈全涌出喉咙,她放声大哭起来。她要用哭声化解心中的憋闷,可她的哭声没人听得到,在这个独家独户的地方显得异常寂寞,在凄风冷雨的山坡上荡来荡去,慢慢地化在雨水中,消逝了。 
  肿着眼睛回到屋里,她对着老头又哭开了,把满肚子的委屈湿淋淋地全抛给老头,哭诉得直到喉咙干疼,嗓子都哑了。老头连眼都没眨一下,眼神不动不摇,依旧痴痴的,脸上是没一点感情的冷漠。她把眼泪抹干,不再哭了,就是哭死,老头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给她说几句安慰话的。 
  她开始后悔,不该将儿媳妇赶走,要是儿媳妇没离开,不能替她分担点接羔的活,起码可以和她说说话,帮她分担一些忧愁吧,她也不至于被眼前的痛苦淹没。 
  她快支撑不住了,她发现已经开始死母羊了。 
  死的第一只母羊,产下一对双胞胎,此时,双胞胎羊羔还不知道失去了母亲,它们叼住母羊干瘪的奶头吮吸着,吸不出奶水,它们的小脑袋用劲往上顶几下,继续吸。没有它们希望吸到的东西,才吐出死母羊的奶头,咩咩哀叫着,去抢别的母羊奶头,与那只母羊产的羔子顶起架来。 
  羊羔失去母亲,等于没了亲人,它们永远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就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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