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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没有把那幅字挂起来。配他的锄头?嗤!
他到杏河的时候,是夏天,干的第一样活儿是给豆地锄草。这种活儿不大,在庄稼活儿里是个零头,但对他来说,也是一门得好好学的技术。首先要分清草和苗。这不难。大豆地里的杂草是细长的,在大豆叶中很容易分辨,只要眼睛好使就行。第二就是锄草了。教他锄草的青年汉子是个本地农民,给他示范了一下,他眼看着那人直着腰,锄头在豆苗里很轻巧地左挥右舞了几下,就把所有的草都铲掉了。示范过后,那个人就三下两下地跑到了前头,只留他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慢,质量还低,挥舞锄头却总铲不掉草,却铲伤了豆苗,最后只得弯腰用手把草拔掉。沉甸甸的锄头在他手里是一把钝剑,一根根杂草如同仙女,他的剑常常不仅够不着仙女,有几次还差点儿砍上自己的脚脖。休息的时候,他向师傅请教,那汉子笑着说武器不行打不好仗,他恐怕得换个锄头。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汉子的武器,果然发现他的锄头比他的小,而且磨得又快又亮,光可照人。师傅告诉他,小锄头锄草最得劲,不会伤到豆苗。收工之后多磨磨锄头,一定要把锄头磨亮,这样干活儿的时候不粘泥。锄头一粘泥还叫锄头吗?成榔头了。
他听了师傅的话,第二天就换了一把小锄头。果然好使。闲下来的时候,他就一遍遍地擦锄头,把锄头擦得赛镜子。就这样,锄头成了他知青生活接触到的第一种农具。亮光光的锄头就这么照着他在乡下待了六年。去年,他衣锦还乡,回杏河省亲,特意从师傅家找寻了牛槽马槽草帽和锄头这几样旧玩意儿。马槽是石的,不用动。牛槽已经破得不行了,他让人照着做了一个。草帽和锄头也是原版,他只是让人做了一下消毒和清洗,然后就摆置在了小家里。每当他在餐桌边坐下,看着那把锄头的时候,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饭显得格外香甜。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坐在这里,抽支烟,想些往事。
2
四十二岁的郊区农民石二宝站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的楼道拐角,眼看着李忠民出了门,噔噔噔地下了楼。李忠民路过他身边时,他忙不迭地往边上靠了靠,压低了头上的假耐克运动帽,很有一些卑怯的样子。这帽子是有一次他收废书废纸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免费给他的。质地不错,只是帽圈周围有点儿脏,他洗了洗,就戴上了。
他来城里收废书废纸已经三年了。三年来,他对这个行当越来越满意。他家住在离城三十里地的郊区。这些年,城市的版图就像他婆娘擀的烙馍,越来越大,眼看着就擀到了他们村口。他们村的地就卖得越来越多,分到他们手里的地就越来越少。从人均两亩五分到一亩九分再到一亩七分,现在只剩下一亩一分了。谁都知道这么减下去,种地只能勉强吃饱饭,儿子女儿的学费是一点儿也顾不住的。村里的人乌鸦般地拥到城里打工。他是个恋家的人,本不想出来,先是只在镇上摆了个修锁配钥匙的小摊儿,没想到生意不行。小镇人少,本来活就不多,两三天就和周边的人又混成了一家,东西就叫不上价,白搭个工夫。没办法,把摊子一收,就来到了城里。换了几样活计,末了就定了心收废纸。收废纸利润确实不错,收是六毛五,拉到收购站是七毛五,一斤能挣一毛。再加上主顾们搭送点,自己秤上再瞒哄点儿,一斤挣个一毛五毫无问题。一天最少收个两百斤,保底儿也能挣三十块。而且,他还能顺手干点儿别的——比如这位刚刚出门的男人的——家。
这个刚出门的男人一看就是个不错的茬。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都有货——他们村的人都管有钱叫有货——这没的说。他四五十岁的样子,有些谢顶,肚子有点儿坡度,更是有货中的有货。还拉着拉杆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没有送他的人,那证明是家里没人。不然像这种顶梁柱似的男人,好歹总会有个人送出门口道声再见的。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人走后,他可以进去干一把。
李忠民走了二十分钟之后,石二宝从三轮车的废纸堆下拿出一个小工具箱,工具箱里装着小铁锤,老虎钳,宽胶带,棉线,细铁丝,剪刀,弹簧刀,螺丝刀,创可贴,还有四五根三米长的尼龙绳,外加一件“小高开锁,低价五元”的黄马甲。这些行头足够他使的了。他提着工具箱,来到三楼,换上黄马甲,在李忠民的防盗门锁眼儿里鼓捣了五分钟,外强中干的铁将军被很顺利地打开了。进了门,石二宝先在衣帽间的春凳上静静地坐下,屏息听了一会儿,除了冰箱的嗡嗡声,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站起来,迅速地把每个房间都浏览了一遍。果然没有一个人。他松了口气。重又在春凳上坐下。他决定按照老规矩,先翻卧室,再翻客厅,接着翻厨房和卫生间,最后翻书房。
他不得不承认,会一门手艺真是不错。自从干这种捎带的生意以来,他还没有失过手。总结成功经验,倒有这么几条:一,主次分明。既然定位是捎带干的业余工作,那就不能把活儿做太多。做得少了,被发现的几率自然就小。二,事前准备工作充分,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三,收尾干净。凡是做过活儿的那块区域,半公里之内半年之中绝不再踏进半步。这三条里第二条尤其关键,要讲究的地方很多。可以包括好几小条,比如,之前要观察仔细,尽量不遭遇人。不遭遇人叫入室盗窃,遭遇了人叫入室抢劫。性质不同,罪也有轻重。按抢劫算最少五年,按盗窃算多者三年,区别大着呢。他在收废书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本《刑法》,对这一部分仔细查过。又比如,如果真的不幸遭遇了人,尽量找个借口混过去。所以他准备有开锁公司的黄马甲。再比如,如果实在混不过去,就尽量安全逃跑。如果没有把握安全逃跑,就给自己创造条件安全逃跑。还比如,在创造条件的时候,尽量不伤害人。如果万不得已要伤害人,不要把人害死。总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轻犯我,我轻犯人。人重犯我,我重犯人。人死犯我,我死犯人。这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他常常告诫自己说:石二宝呀石二宝,没人看着你,你可得自己看好自己。你要严格遵守这些原则,绝不能疏忽。你是为了钱,不是为了进监狱。你要心底儿清亮啊。
幸好,他从业以来,干了十三起了,还没有遭遇过一次人。
每干完一次,他都要先洗个澡,吃三天素。吃素的三天里,他每天都要给饭桌上的观音菩萨像上一炷香。这尊菩萨是他用五块钱请的。上香的时候他从不说话。其实他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3
三十五分钟后,李忠民又回到了家门口。他记错了日子。走到半道上,他听见交通台在播报天气,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连忙拿出机票对了对,又向司机求证了一下,原来是他把今天当成明天了。他随即让司机调头,打道回府。以前出门有小青在,他从没有犯过这种错误,这次小青去北欧还没有回来,他自个儿收拾自个儿,就有些前后不搭了。
小青就是他的小。这个房子就是他买给小的一件大礼物。想起小青,他就想笑。这是男人一种不能说出口的美妙。比起很多他这种身份的男人,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算是很规矩的了。有头有脸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小青这么一个正经八百的小。所以这小也并不小,是另一个意义的大。他不会亏待她。就像不会亏待老婆。
他是一九七二年下的乡,一九七八年底返的城,一起下乡的三十五个人里,他是返城的最后一批。回城的指标每一批都很少,人人都张着大嘴,看谁有本事抢到食。之前他也没少想办法:冒充风湿性关节炎肺穿孔,或者体检前喝上一点儿碘酒,希望查出胃溃疡。他给自己定的理想就是胃溃疡。在乡下,胃溃疡是知青们最常见的病。他们三十五个人里头,真真假假的胃溃疡就有二十六个。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是瞒不过医生。要买通医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医生见的鬼怪多了,供品少了不行,供品多了他拿不出。管体检的医生还每年都换,就这么一年,一年,阴错阳差到了最后。还好,终于还是回来了。回来之前他去做了最后一次体检,真的患上了梦寐以求的胃溃疡。
回城之后他进了街道的食品加工厂,工作内容是把饼干装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