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姑娘,这里是你什么人啊?
低处传来守陵老妪问的声音。
母亲。
噢。
守陵老妪好像善解人意,不再往下问,又嘟嘟囔囔念起她的祭拜经:要说呢这人有人的命,鬼有鬼的福。老太太你睁眼看看,你女儿看你来了!你看看她吃得好穿得好,天天抱得金元宝;人漂亮,有福气,一钓钓得金龟婿。多子多孙,财源广袤,知书达理,贤惠孝悌,老太太你好有福气啊!
她不是老太太。她走的时候,就跟我现在一般人。
啥?
守陵人惊得直起腰来。
姑娘,你……
守陵老妪又定定的打量姑娘几眼,见她弯弯的眉毛,细细的眼,光洁如玉的小鸭蛋脸,怎么看,怎么也就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让我自己来描吧。
夏小禾醒过味儿来,从大婶手里接过油漆和小板刷,弯下身去,蹲跪在母亲坟前,一笔一画,描摹起碑上那几个黑黑粗粗的汉简魏碑字:
母亲于小庄之墓
…………
1
于小庄那天早晨是撅嘴赌着气从家里走的,临出门前还和于小顶吵了一架。16岁的于小庄得理不让人,骂起人来叭叭叭叭小嘴跟炒崩豆一般。与之相比,19岁的大姐于小顶显得老成持重,处处想显出老大的威严,说话总要达到板上钉钉、掷地有声的效果。今早一出了这个家门,往后可就是天各一方,命运未卜。高中毕业生于小顶显得忧心忡忡,脑门芯儿结成疙瘩,初中毕业生于小庄却是欢蹦乱跳,没心没肺,多少有点傻不溜丢的。东北的十二月早已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打西伯利亚来的一股寒流已经整晚上在城里转悠,折断了老树的枝桠,扑棱棱吹掉不少屋瓦,残雪与大字报的碎屑滴溜溜在风中打转。大地僵硬,天空低垂。浓重的霜气里见不到一个活物的影子。
天不亮,小顶小庄的娘就起来生火做饭,打点两个丫头出门。这一说要上山下乡,两个丫头蛋子就双双出走,着实让她这个当娘的有点揪心窝子。自打门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筒子哇哩哇啦传来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她家里头就没得消停,两个骚丫蛋子都跟吃了枪子儿炸药似的扑愣扑愣往外蹦,满大街敲锣打鼓去欢庆游行。最高指示里还说,“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还没等街道公社干部们上门动员,俩丫头就自己做主在学校报名申请下乡,等到生米成了熟饭才回来告诉她们的老娘。那个老大还算略微懂事,知道把话圆乎着说,宽慰她娘说,娘,下乡是出于不得已,不下乡,就连户口和工作都没有,待在城市里成为黑户盲流,人就没法活下去。再说,她是校学生会主席,也应该给同学们做个榜样带个头。老二小庄则二百五一个,连个人话都不会说,把小辫一支棱,小脖一梗,道:我不走干啥?走!我要走远儿远儿的,省得你们见天价看我不顺眼。
她娘气得干没辙。她老人家把大脚片子一跺,怒吼一声:滚吧滚吧,臭鳖犊子!你们都走,走!瞧着到时候累成王八羔子样,谁也别给我回家来叫苦!
老大也不无埋怨地对小庄道:咱们都走了,谁在家里照顾娘呢?
老二又小脖一梗:谁照顾?你说谁照顾?你是老大,你应该孝顺留在家里啊!只许你进步就不许我进步?
娘在一旁赶紧拉住:你这个二飙子,只会说飙话!本来不该你去的,偏要跟着去。你才那么大点儿,看到时候想家了回不来可咋整。
小庄说,我才不会想家呢!我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哪还有什么家不家的。
她娘叹口气,唉!我这是养孩子养出孽来了!咋就造出这么个没心没肺的鳖犊子?
说归说,当娘的该答待的还得答待。这一走就走俩,也真够老于家受的。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铺盖卷都答待不起来。她又出去借了几尺布票,好歹扯了几尺棉布,把她俩的旧棉絮做了个被套缝起来,看着也有个半成新。今早一睁眼,老太太就琢磨着,这最后一顿饭给俩丫头整点啥嚼谷。说是“老太太”,实际上她今年的虚岁57,守寡八年,生养过十个孩子,有两个中途夭折,其他八个勇敢的活着。前边四个小子已经出门成家立业,目前还窝手里头四个,他们分别是大女儿于小顶、二女儿于小庄,外加一对10岁的龙凤双胞胎。每逢那两个双胞胎一打架闹哄,老太太就会恶狠狠地说:打!打!打死你们这两个白吃饭的货!
接着她又捶打自己胸脯,无限懊悔道:唉!这都是那死老头子临死前造的孽啊!
小庄那小鳖羔子这时就会人事不懂的接话说:生生生!谁让你们生那么多!当初你们就不能把裤裆夹紧点?
她娘操起一把笤帚疙瘩劈面照耳根子抽过去:你这个杂种操的!你那是跟你娘说话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败家玩意儿?!
小庄原本那跑得飞快的两条山羊腿这时也不跑了,在当地一站,举手轻轻一搪,她娘就噔噔噔倒退几步,差点一屁股跌倒坐在地上。老太太手里失了准,嘴里还不服气,骂骂咧咧道:二鳖犊子你还真长能耐了哈!看我还打不动你了呢!说着,又一次气运丹田,举起长柄笤帚疙瘩家法,以简单轻捷的滑步脚法急速趋近前来。
老大于小顶及时推搡老二一把:二狍子你快滚!赶紧躲远点得了!别总没事在家惹咱娘生气。
老二就坡下驴,这才悻悻的闪开,一猫腰钻出屋去,哧溜一下,跑得不见人影。
闺女大了,打不动了。她娘手举笤帚疙瘩,望着二鳖犊子远去的背影,内心涌动好些怀才不遇、教子不成的感慨。
于家撑门立户这位于老太太,一米七几的大个儿,抿裆裤,斜襟大布衫,先裹后放的一双民众脚,脑后灰白相间一团大抓鬏,一张铜盆四方脸,满脸都是横肉丝子,那才叫一个杀伐决断,毫不含糊。要不价,她一个孤寡老太婆,如何辖得住家里这八个孩子?
于李氏也就是小庄小顶她们的娘,看了一下炕头俩呼呼大睡的一对双胞胎小崽子,再看看炕梢俩未谙世事的大丫头,麻利地穿鞋下炕,开始操持一天喂饱肚子营生。她那一双大民众脚,噔噔噔噔噔,从里走到外,噔噔噔噔噔,再从外走到里,掷地有声,不吵醒几个贪睡的孩子不算完。劈柴抱进来,炉灰倒出去,尿桶拎着倒进胡同口的简易便所,顺便拿铁锹拾起一坨冻硬的大粪埋在院子的黄土堆里。小崽子学校正开展冬季积粪肥活动,交够了一定数量才能加入红小兵。他们家的炉灰、黄土,全都浇上水冻硬了,一坨一坨的冒充大粪交公。厨房鸡圈里睡眼惺忪的老母鸡被捅醒,“呼——嘘”“呼——嘘”给赶到屋外去。老母鸡很不情愿的呼啦呼啦飞上窗台,最后还是被撵回窗根底下鸡窝里。然后是“哧——啦”“哧——啦”打扫庭院,“劈——啪”“劈——啪”点着引柴。一股红火蹿入炉膛,紧跟着一串浓烟冒将起来。浓烈的橡胶臭味,夹杂着劈柴燃烧的阵阵浓烟,从厨房蹿进屋内,把炕上几个孩子呛醒。他们这才不情愿地一个个起身穿衣。
大姐小顶起床后最要紧的事情,是对镜编她那根油黑发亮的大辫儿。于小顶整个就是她娘年轻时模样的翻版,高大,丰满,白皙,大眼睛双眼皮,眨巴眨巴很撩人,天生就有领袖相。二姐于小庄眼睛四下撒摸,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划拉进行李卷去带走。小庄一对刷子辫儿,一对秀媚桃花眼,精瘦,贼黑,两条山羊腿,一把小蛮腰,跑起来眨眼不见影,娘送外号“二狍子”。一对10岁的双胞胎兄妹小刚和小芳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又互相推搡捶打起来。小刚向净粉嫩像个瓷娃娃,小芳混沌粗糙像个小母猪。一般龙凤双胞胎都是这么个下场,男孩子在娘胎里会夺气,总是要比女孩子长得聪明漂亮。
咳嗽声吵闹声鸡叫声嘈杂成一片。老大于小顶站在家里唯一一块长满了水锈的小方镜前,一边编辫子,一边埋怨道:娘,你别总用胶皮引火,那东西有毒,时间长了会把人熏出病来。
她们的寡妇娘站在灶台边,一边弯腰往大锅里舀水煮子粥,一边嘟囔道:我倒是想用柴火引火啊,可是城里有吗?上哪儿搂柴火去?
那就不会用纸来引火?
纸?说得好听!纸从哪来?是你爹造纸还是你妈生纸?上下嘴唇一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