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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通过什么途径,或许在影视作品里,或许在哪一本书上,她曾经看到过关于扎摩梭的泽吉的介绍,至少了解一些背景。这也并不奇怪,龙卓想,扎摩梭的泽吉虽然是在川西偏远的深山里,但这些年,因为红军长征,也偶尔被人提起。
三
其实龙卓在主持这期节目时,也是随口提到扎摩梭的。
这是一个新开的电视栏目。栏目定位只有两点:红军,长征。当初选择主持人时,台里采取了竞聘制,龙卓由于特定的家庭背景,又对这段历史有着特殊的感情,在众多的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他也很珍惜这个机会,在每期节目录制前都要先做大量的案头工作。这一期节目是谈红军长征时期的几个重要会议,当那位专门请来做嘉宾的老红军讲起当年著名的“会理会议”、“芦花会议”和“毛儿盖会议”,龙卓随口插话说,自己的家乡是在川西扎摩梭的泽吉,当年,那里也曾有长征的红军经过,而且,听老辈人讲,也曾经发生过许多故事。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位老红军竟然对扎摩梭的泽吉一无所知。他努力回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最后只好说,他当年参加红军时年龄还很小,只有十多岁。
时间……太久了,有些事……已经记不清了。
老红军摇摇头,感慨地说。
龙卓想,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这些年,奶奶每向他说起当年的事,也总是这样感叹。
大概也正由于此,龙卓发现,奶奶每次向他讲述的细节都会有一些出入,甚至还有一些相互矛盾之处。比如时间,奶奶有一次说,那应该是在1935年的8月,正是扎摩梭山上开满黄色的珍珠菊和白色的杜鹃花的季节。但又有一次,奶奶却十分肯定地说,那是发生在1936年5月的事情,奶奶甚至很具体地说,扎摩梭的5月已开始温暖起来,太阳不再绕着山顶转,而是高高地升上天空。龙卓想,几十年的时间的确很漫长,而漫长的时间就像流水,往往会将一些事情冲刷得模糊不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是在冬季,因为奶奶清楚记得,在红军沿着山前的茶马古道开进寨子的那天夜里,正下着大雨。
奶奶每说到这里就会眯起两眼,声音从喉咙里潺潺地流出来,似乎已流经几十年。
她说,那场大雨好大啊,山上的云杉树林发出一片震耳的沙沙声。由于山洪倾泻而下,扎摩梭河也暴涨起来,湍急的河水卷着浑浊的浪头冲得木桥摇摇欲坠。但是,当寨子里的人们听说红军开过来,还是纷纷冒雨跑过木桥,逃到对面的扎摩梭山上去了。
奶奶说,在那个雨夜,她没有和人们一起逃走。因为她没有裤子。家里唯一的一块稍微完整的麻布片也被姐姐围去了。所以,当寨子已空无一人时,只有她还独自躲在木楼里,蜷缩在吊炉的火塘旁边。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那声音在雨中杂沓而沉重,似乎有无数双脚践踏在泥水里。奶奶听了一阵,来到门边,轻轻打开一条缝隙朝外张望。就这样,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了那些被叫做红军的队伍。当时奶奶真的很意外,她发现这不过是一些很普通的人,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一个个生着红头发,绿皮肤。他们看上去都很疲惫,有的显然体弱多病,已步履艰难,还有的则被抬在担架上。借着微弱的夜色,奶奶依稀看出,这竟然是一支很年轻的队伍,其中有的还只是十几岁的孩子。
那时候,奶奶也不过十几岁。
奶奶想,他们还这样小,怎么就离开了家呢?
奶奶这样想着,就将木楼的门缝轻轻拉得大了一些。就在她伸出头,想将这支队伍看得更清楚些时,突然发现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的红军。奶奶每说起这个年轻的红军,声音就会变得幽细下来。她说,当时他的灰军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在黑暗中泛着僵硬的颜色。他一定是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趔趔趄趄地来到木楼前,双手扶着木梯,慢慢仰起头,一下一下地朝上张望着。冰冷的雨水仍然不停地泼洒下来,落到他的帽檐上,又像瀑布一样冲刷到他的脸上,再顺着脸颊汹涌地流进他的衣领。他的衣领已拧得很歪,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干瘦的脖颈上几根筋骨挑着湿漉漉的皮肤,从里面嶙峋地伸出来。
也就在这时,奶奶的目光刚好与他碰到一起。
每当奶奶说到这里,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奶奶说,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她仍还记得那个目光,那是一种饥饿的目光啊,因此非常的亮,在黑暗中几乎亮得有些耀眼。当时,这个年轻的红军似乎说了一句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周围响着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流水声,除此之外什么都听不清楚。总之,奶奶看到他的双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又翕动了一下。
奶奶盯住他看了看,突然转身扑向木楼的深处。
奶奶在吊炉的火塘里翻弄一阵,扒出两个土豆,用一块布片包了,又来到木楼门口。她原本打算从木梯下去,但门刚打开,一阵狂风夹着雨水卷进来,将奶奶围在身上的麻布片刮掉了。奶奶连忙又躲进木楼,趴在门口,伸手将土豆朝那个饥寒交迫的年轻红军递下去,嘴里一边大声喊着,给你——拿好啊!
然后,又大声喊,吃吧——拿去吃吧!
那个年轻的红军先是没有动。他站在那里,就那样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奶奶。奶奶又朝他打了一个手势,将手里的土豆挥了挥。突然,那个年轻的红军后退一步,又朝下一蹲,身体朝上一跃就高高地跳起来。奶奶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跳那样高,细瘦的身体在风雨中几乎被吹得飘忽了一下。就在他跳到最高点时,两只手也同时伸过来,将那两个土豆准确地拿过去了。奶奶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那天夜里,她第一次知道,人在饿急了的时候竟然还可以那样吃东西。奶奶说,这个年轻红军的两脚刚一落地,那两只土豆连同包裹的布片只在他嘴边一闪就不见了,黑暗中,她只隐约听到“呜——”地一声。
四
龙卓曾无数次想,那个年轻的红军究竟是什么样子?
奶奶的讲述,使他对他充满各种各样的想象。但奶奶所讲述的似乎并不固定,每一次都会又添加一些新的内容,这就需要龙卓自己归纳,重新整理,从中寻找出新的有价值的情节或细节。比如又有一次,奶奶就似乎已忘记曾经讲过的内容。
还是那个年轻的红军。还是那样一个雨夜。奶奶说,当时寨子里的人们都已睡下了,但一听说红军就要开来的消息,立刻纷纷冒雨逃到扎摩梭山上去丁。其实当时已有些迟了,而且,那条通往扎摩梭山的小路要经过寨口,因此在当时,人们是应该与红军的队伍相遇的。但是那天夜里,有一段茶马古道被山洪冲断了,红军前进受到阻碍。因此,待他们将路修好,再沿着扎摩梭河一路开过来时,就只剩了一座空空的寨子。
在那个雨夜,奶奶也跟随人们一起跑到山上。
但是,她很快就改变主意,想回寨子去了。
还是因为裤子的问题。奶奶没有裤子,连围在下身的布片也已破烂不堪。那时她已是十几岁的大姑娘,这样站在寨子里的人们面前,她实在感到难为情。她想,她宁愿冒着危险回去躲到木楼上,也不能再这样待在山上了。于是,在那个雨夜,奶奶就从山上下来,又悄悄地回到了寨子。就这样,她就看到了那些刚刚开进寨子的红军队伍。
奶奶说,她刚刚看到他们时,真觉得这是一群很奇怪的人。她搞不清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而且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深夜冒着大雨来到扎摩梭的泽吉。他们就那样横七竖八地歪在街上,坐在雨里,身上的灰军服已和泥水浑然一色。但是,他们的规矩似乎极为严明,街边就有许多木楼,由于人们逃得匆忙,有的人家连木楼的门也没来得及关,却没有一个人闯进去躲雨。当然,也没有谁发出一丝声响。就在对面山上,还驻守着国民党军队,与这边相隔仅二十几里山路。从山下看去,几乎隐约可见山顶微弱的灯光。奶奶说,她后来才听那个年轻的红军说,在这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如果山上的胡宗南军队得知红军开到这里,又趁他们立足未稳从山上杀下来,后果就难以设想了。
奶奶绕过这些红军队伍,来到自己家的木楼跟前。
正当奶奶要爬上木梯时,忽听柱脚有些声响。
2007…5…21 16:39:40 苹果树下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