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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贼就是做贼,哪怕是穿着军装做贼,心虚那是肯定的。李奎进了帐篷,我扒着墙头望风,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尤其当炊事班班长胡兵突然进帐篷找东西时,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了。好个李奎,果然有梁山好汉时迁的本领,猫得紧,动作快,胆子大,偷得多,等胡兵离开后,他将一大堆东西弄了出来,恨不得将帐篷搬空,不是我骂他还不收手。狗日的,穿军装做贼也不能这样贪心啊?
李奎偷出来十几斤干面条,二十多筒肉罐头,还有些蔬菜罐头,我们根本吃不了。于是我在电台车上塞了几个罐头,把多余的东西都拿走,送给了“陕西面馆”的老板娘李佳。去了两次后,我已经弄清楚她的名字了。
我真的没想到,王志华这个新兵蛋子,还真的就钓到鱼了。提着桶的王志华放下鱼桶,里面起码有十几条鱼。尺把长的鱼,形状像鲇鱼,黄黄的鱼身,无鳞,有须。
我说这是啥鱼呀李奎。
李奎说,管球它啥鱼!
我说行啊你个九头鸟,没有倒钩的鱼钩也能把鱼钓上来。
王志华撇撇嘴皮儿,说,这地方的鱼真笨,放个空钩下去它都咬,没办法。旁边的李奎一瞪眼。王志华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咋啦?我有点儿纳闷。等李奎气呼呼地上车睡觉了,我才问王志华他是怎么了。他呀,比鱼还笨,河水冲得钩一动他就拉钩,一条鱼都钓不上来。我想象得出急性子的李奎刚才是怎么钓鱼的,想想就觉得好笑。再想想他去偷炊事班的东西的表现,我又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李奎这厮天生就是做草寇的命,斯文事儿不是他的干活。
9
果然不出我所料,炊事班的老爷们借口藏族人忌讳吃鱼,不愿意为我们加工。其实我知道,他们才不管藏胞们忌讳什么不忌讳什么呢,他们只是不想为我们动手而已。这难不住我。我叫李奎跟我去整鱼。李奎说,我不吃。一脸的旧社会。我没再理他,和王志华用一棍子,抬着鱼桶,抄近路,从草场上直接奔饭馆去了。
李佳在里屋睡觉,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坐着,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油渣似的《知音》。我让她把李佳叫起来。李佳一脸的困顿,见我来了,眯缝着的眼一下睁圆了。我说,叫嫂子。王志华便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嫂子”。
李佳拿着桶就去屋外弄了。我跟到外面。李佳说,你也得管我叫“嫂子”。行,李佳。我应声。你这个老兵油子。李佳伸出一只黏腻的手,在我脸上挠了一把。我趁势抓着她的手。李佳的脸盘子活泛得很,像十五的月亮。
这时王志华跟了出来。我立刻说,不要我帮忙就算了,我还不想动呢。一边说,一边退进屋里喝茶去了。屋外的李佳,一边杀鱼一边唱:要知人的心/就得一窑金/方方四十里/能深尽管深/白日取四两/晚上长半斤。
台长,她唱的什么歌儿?王志华问我。
你问我问谁?我没好气地反问他。这个九头鸟,话太多了点儿。
鱼很快做好了,一盘煎鱼,一锅鱼汤。我盛了两碗,放在桶里。小心拿回去,你们俩喝,别让老黄看见。我说。王志华有点儿不愿意挪窝。我说瞎磨蹭啥,快去!王志华十二个不情愿地回去了。
你不要对你手下的兵太凶了,大家都是出门在外。李佳说。
不行,现在的兵,蹬鼻子上脸,给一点儿阳光就灿烂,不凶管不住。我说。
老张他们那时候就不这样。李佳说。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我说,时代不同了。
什么时代不同,才过去几年?李佳剜了我一眼。
你没听说“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吗?我嬉皮笑脸地跟她歪扯。
李佳脸一沉,不理我了。我说,好好,不扯了不扯了,你还是跟我讲讲你跟老张的事儿吧。
10
老张是李佳的丈夫,是运输团的汽车兵。据李佳说,老张是1989年入伍,1993年转志愿兵,1994年在青藏线上死于大雪封山。老张具体叫张什么,李佳没说,我也没问。有些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李佳很多问题。
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李佳?
1992年。李佳说。
1992年?那时你才多大?我知道,李佳跟我同岁,那时还不到二十岁。
我们陕西人结婚早,不像你们四川的。李佳说。
我跟她扯,我说,你们成天哥哥妹妹地唱信天游,唱得心里火起,收不住了,所以结婚早。
净瞎说。李佳说着就把手伸过来,拧了我胳膊一下。
你说你是1993年就来青藏线了,可是志愿兵家属是不能随军的。我说。
婚都结了,成天见不上个人,我不来咋行呢。李佳神色坦然地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扛上走。随军不随军我都得来。李佳又说。
荞面饸饹羊杂汤/死死活活相跟上。
我想象着,一个刚结婚的女人,她内心底对幸福生活的那种向往,比唐古拉山高,比青海湖水深,比嘎曲河流急。
幸福。幸福是什么?幸福。幸福像是一颗带有花纹的小石子。
开始它只是地心深处一小团岩浆。炽热,愤怒,左奔右突,但并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有火山爆发的机会让它冷却成形,并滑入幽深黑暗的海底。在那里,它不知道什么是光明。
又要等很长很长的时间,海底隆成了一片高原,它躺着的地方变成了高原上的一条小河,无限接近那青苍的腾格里。从雪山顶上淌下来的水,流动起来,开始打磨它,风从它的头上呼啸而过。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这时它知道了什么是光明,但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又过了若干年,河水改道,它和许多石子被留在河岸边。阳光照着它,这时它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但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一天,有几个放牧的姑娘在河边漫步。其中的一个看中了它,把它拾起来。在她的眼中和笑声里,它看到了什么是快乐。
那现在他不在了,你咋不回老家去?青藏线上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才来三个月,感觉就像过了十年八年。自从来到这块原始的土地上,过去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这里的土地好像厚一些也重一些,连河里的水都有一股沉甸甸的味儿,一个写诗的战友写了一首《人在高原》的诗,他说“即使是倒在唐古拉山上,你也有五千米的高度”。但其实,人在这里轻飘飘的就像一只草原鼠兔,不,就像一只蚂蚁一只跳蚤那样渺小可怜,雪山像一块硕大的包裹把你围起来,包起来,包得紧紧的连气也喘不匀,空气中充满了磁性,把你从这块土地以外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从你的大脑里五脏六腑中指尖趾缝里咂吮得一点也不剩,于是你常常想问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我男人在这达,我娃也在这达,我咋能丢下他们,一个人回呢?李佳幽幽地说。
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谁昧上良心谁先死/一碗碗凉水一炷炷香/谁昧上良心谁先见阎王/一根干草十二节/谁坏良心谁吐黑/我坏良心白蛇咂/谁坏良心变驴马。
随后那块小石子跟随了那姑娘许多年。开始在她口袋里,然后随着她出嫁到草原深处,之后它又被忘记在帐篷里,毛毯下,在帐篷角落的地板上。直到有一天,帐篷移走,它留了下来,和一堆肮脏的垃圾混在一起。它离开了她。
经过许多悲哀的旅途,它曾被另外的手捡起来过,被另外的眼睛注视过,却在它来不及欣喜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喧腾的河水里。
逝者如斯。河水日夜奔流,它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青海湖里。时间重新开始以万年计算。它有足够的时间在无边的漆黑里回忆以前。
在千万次的回想之后,它知道了,那就是幸福。
你还有孩子?我一直没见过李佳的孩子。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爸的孩子呢?
还没生下来就没了,跟她大前后只差半年。李佳转过脸去,看着门外的青藏线。
炕头的娃娃山顶的草/春风一吹就长大了。
一队草绿色的军车刚好通过。车队通过时,按响了喇叭。
我数了一百辆,车队还没过完。一百多辆车,经过时都按响了喇叭。喇叭响成了一首进行曲。
11
因为施工任务,部队加发了一套迷彩服。我们电台的服装在本连队领,而连长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