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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面面相觑,觉得这话似乎有点道理的,就跟着那个灰白胡子老汉不冷不淡地一个一个走开了。
本来她是不忍心这样撇下杨改花走掉的,可工人们都等着填饱肚子呢,姑娘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姑娘临走又回头冲上面喊了一句,磙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大夫说要让娃娃赶紧住院呢!迟了就来不及了!
没走几步,好像又听到杨改花哭了,是那种伤心欲绝的哭,哭声在刚刚铺展开的夜色中断断续续地飘荡。
十
大胡子连着两天没再露面。看工地的老汉却说好像来过,都在晚上,骑着摩托来瞅瞅又悄悄溜了。不管大胡子来不来,活照样得抢着干,保质量保工期,这一点大伙都心里有数。
磙子的病轻些了,这都多亏了大伙。
说来也怪,那晚杨改花真的就自己从塔吊上下来了。那阵子工人们刚刚捧上饭碗,忽然听见伙房里传来一通女人和娃娃的哭声。大伙不由地停下手里的筷子,一束束目光被牵引着聚集在伙房门口,听出是杨改花娘俩抱头痛哭呢,好多人都将悬着的心和没来得及嚼烂的面条一起咽到肚子里,感觉到了一股泪水般的咸涩。
后来,大伙看见姑娘从里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不时地揉着眼圈朝工棚这边走来。
姑娘说磙子那娃娃挺可怜的。姑娘说杨改花拉扯磙子确实不容易呢。姑娘说磙子的病要是不抓紧治会很严重。说着说着,姑娘自己先哭了,哭得眼泪哗哗流。很大程度上,姑娘的哭声和眼泪也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只要一想到母亲的哮喘病发作时万分痛苦的样子,她的泪水就会汹涌起来。
姑娘那么一哭,工棚里的好多人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大多数人以前都跟杨改花的男人一起干过活,他们知道要不是逼得没办法了,杨改花也不会爬到那么高的塔吊上,所以,终于有人带头肯拿出5块钱来,接着,有人摸出3块,也有人一下子掏出了10块……姑娘把他们的姓名和钱数都认认真真地记在纸上,后来那张纸被泪水洇湿了,上面的字迹变得模模糊糊。大伙就说还记啥呢,乡里乡亲的,谁能没个病啊灾的。
接下来几天,基本上都是姑娘一个人在伙房里忙碌着。大伙发现这个年龄不大的女学生娃挺能干的,而且,她做的饭似乎比杨改花做的好吃一些。大伙就打心底里觉得姑娘人好。
十一
一个月光景很快过去了,再有两天时间姑娘要开学了。工期也到了最后的鏖战阶段,工人们不分昼夜地干活。工地上仅有的几台搅拌机都开始24小时不停转动,老远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堆积如山的沙子、石头和水泥垛迅速瘦下去。
在这种节骨眼上,工地出了一件大事。事情就出在磙子以前常去玩耍的那片沙堆附近,一个操作搅拌机的工人让电击倒了。发现的时候,那个工人歪斜地躺在被水浸湿的泥沙地上,瞳孔都散开了,嘴角堆着厚厚的一圈白沫子。估计是工人靠在搅拌机旁的电线杆底下抽烟歇息,手里的烟只吸了一半,那只临时安装的铁皮配电箱突然从电线杆子上震落下来,一根火线头正好搭在工人脚下的那片湿地上。
事实上,从那场病好点了之后,杨改花把磙子管得严严的,恨不得要将磙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大多数时间,磙子都在伙房附近跑来跑去的,或者,缠着姑娘给他唱歌或讲故事听。
尽管这样,杨改花还是不放心,毕竟刚出了那样一件可怕的事,毕竟以前磙子爱到那个地方去耍。
杨改花不止一遍地对磙子说,你要不听话敢跑出去,看老娘不抽了你的筋!
姑娘在一旁听了就捂着嘴笑。她倒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家伙了,每当磙子闹着要跟姑娘玩的时候,杨改花就会说你带磙子去耍一耍,把他盯紧点,伙房的事有我呢。没等姑娘答应,磙子早拉起姑娘的手往外面走了。姑娘发现磙子其实挺聪明的,她讲过一遍的故事磙子就记住了,下次她要是老生常谈,磙子立刻就撅着嘴说阿姨这个我听过了,那个也听过了,把姑娘为难得的实在不知道该给他讲什么了。
姑娘私下里就跟杨改花说还是要让磙子好好上学呢,兴许将来是个好苗子。杨改花笑着点点头,说我听你的,等这次完工了就领娃回家把书念上。她又忧心忡忡地对姑娘说,这些天我吓得睡不实啊,眼皮子老跳,还尽做噩梦,这里我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就怕磙子有个闪失,我咋向家里交代呢。
这天傍晚,姑娘总算找到了大胡子。大胡子额头阴沉着。其实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找大胡子,可她要走了呀。她客客气气地说学校后天就要开学了,他们娘俩必须得回去了。
大胡子骑在摩托车上,好像急着要走,顺嘴说走就走吧。
姑娘想了想还是快步追上去,直接问那我的工钱咋办?
大胡子说啥咋办,先上你的学,回头等这里消停了再说。
姑娘吞吞吐吐地说一共就400块钱,工头你就发给我算了!
大胡子忽然把摩托车的油门把手拧得轰轰响,排气筒冒出的烟气将姑娘整个人缠绕起来。
400块是400块,那你每天不吃不喝了?
姑娘被油烟呛得咳嗽了几声,忙说,工头你当初不是跟我讲好包吃包住吗!
大胡子不耐烦了,加足了油门,摩托车烈马一样直往前窜。
是要包吃包住,大家都要包吃包住,这百十口人要吃要喝,我哪天不往出砸钱呀!
姑娘一着急,半天也无话可说,眼看着摩托车一溜烟飞奔而去。
姑娘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尤其是,一想到杨改花跟大胡子要工钱的事,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回到伙房,姑娘一筹莫展。
磙子闹着要跟她学唱歌,她也没怎么理会,只说自己不舒服就径自爬到床上去了。想闭上眼睛躺一会儿,可外面太吵了,轰隆轰隆的巨大噪音不绝于耳。实在睡不着,就起来摸黑打包,把枕头旁边的书本笔记手电筒圆珠笔还有换洗的衣服袜子一件一件塞到行李包里。
杨改花在下面问她什么,她只轻描淡写地支吾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杨改花说工钱还没拿到吧。姑娘没吭声,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杨改花冲外面恨恨地说早就知道那狗日的是个铁公鸡!姑娘拾掇完了,又重新躺下去,脸朝里,后背露在外面。
杨改花站起来,把手搭在姑娘的后背上摩挲了一下,又轻轻地拿开了。姑娘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说,杨大姐你也快睡吧,明天还要起早呢。姑娘好久都没有入眠,她隐约感觉到下铺的杨改花也睁着一双眼睛。
第二天上午,杨改花没有跟姑娘打招呼,也没有带磙子,就一个人出去了。午饭是姑娘做的,姑娘本来有点不想做这顿饭,可是,磙子嚷嚷着说肚子饿得咕咕叫了,杨改花又不在,她只好去做。还是先烧水和面,等到切土豆的时候,她怎么也找不着菜刀了,那把刀每天都放在案板上的面盆里,一目了然。后来姑娘想起来,昨天的晚饭是杨改花切的菜,她没有插手,可能是杨改花随手搁到别的什么地方了。又在伙房翻腾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切不成菜,只好等杨改花回来再说。她估计杨改花怎么也该回来了。
姑娘的样子很沉重,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伙房门前,胡乱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远方的家和病中的母亲,也想着即将到来的新学期。
秋天的阳光浓艳。前面空地上只余下几棵杨树,很突兀地挺立在那里,好像根本不属于这里,又仿佛在跟这最后的一片开发地进行着某种顽强的抗争。树上沾满了苍白的灰尘,乍眼看去那些树像是用水泥做成的,枝叶稀少到可怜的程度了。不知怎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联想到即将来临的秋雨和风霜,姑娘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姑娘知道城里是非常缺树的地方,所以,现在很多广场都矗立着用水泥雕砌成的大树,树身涂着那种死板的灰褐色,枝头的叶子一年四季都假惺惺地绿着,连她所在的校园里好像也有这样的一棵假树,好多学生都爱聚在树下合影留念,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十二
杨改花的脸面灰惨惨的,很难看,一点儿血色也没有,额头上不断地往外冒汗,汗珠跟豆粒一样滑下脸颊。她很困难地佝着腰身,一只手一直抄在衣襟下面,好像捂着自己的肚子,又像是那里藏了什么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