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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漂亮的夜空,让我对那部片子充满了好感。忽然,我发现一颗星星以缓慢得让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在移动,便久久地盯住它,看它最终滑向哪里。小时候,母亲告诉我说,一颗星星落地,一个好人上天。我想,会是哪个好人的灵魂即将升入天堂呢?我就像相信我的母亲一样相信,好人的灵魂最终将升入天堂。然而,好人并没有在那个夜晚升入天堂,因为那颗星星朝我移了过来,半个小时后它变成了两束灯光,从几百米外的青藏路上一掠而过。
在可可西里,随便抬一眼,目光都能撂它个百十里。昆仑山口以南五道梁过路的汉族道班老大哥,没事儿拐下公路来,闲谝,是这么跟我说的。
4
我不想再走下去了。老黄脱离具体的电台工作已经好几年了,真要碰上什么紧急任务,我怕他应付不来。别说是老黄了,就像我这样长期坚持在一线值班的老手,碰到紧急任务都会手忙脚乱。军情如水火,谁都会紧张的。
我停在前往饭馆的路上。我扣好迷彩服的所有扣子,把头上的迷彩帽戴得端端正正的。正规军得有正规军的样子。军容不整歪戴帽子斜穿衣,活像土匪样,电影里国民党的败兵才是那副尊容。
我站在路边,等车。青藏线上,有从格尔木到拉萨的长途客车,有从西宁经格尔木到拉萨的长途客车。当然,有去的车就有回来的车。但那种车一天也难得见到一趟,漫长的青藏线,把那些车次稀释得可以忽略不计。跑在青藏线上的车,大多数是货车,有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部队上的车总是以车队形式出现,少则四五十辆,多则一两百辆,远远看去,绿色的甲壳虫样一长溜,撒在青藏线上。地方车就没这个架势了,跑单车的有,多数是几辆车的小车队,灰头土脸地在青藏线上呜呜着。地方车和部队车会车的时候,上百辆车,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完成会车过程。半个小时内,不管什么路况,不管什么地形,得全神贯注地会车,整得人头晕,于是地方上的司机们心有不甘,就把所有他们能看到的军车车队叫成“羊屎蛋子”,意思是军车车队都像羊拉屎样边走边拉一拉一长串。
我没等来“羊屎蛋子”,倒是等来了一辆青海牌照的大“东风”。我扬起右手。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是搭车的标准动作。车没停,直接开过去了。我有些恼火,记下了“东风”车的车牌号码,青A53221。在高原,司机绝不能把路边搭便车的人扔下不管,漫长的无人区,扔下一个人,就等于把一个人判了死刑。哪个司机要是干了这样的缺德事儿,车牌号码一传开来,日后他要遇上了什么事儿,所有的司机,不管是部队上的,还是地方上的,都不会理睬他,任由他喂狼去。
青A53221在前面三十米处“嘎”地一声停下了。车门打开了,一颗蓬散得像著名导演张纪中的大头探出来,“喂,解放军,快点!”
我乐了,地方上的同志就是幽默,愣是把书面语当成口头语用。成都人也是这样,见了当兵的不叫“当兵的”,叫“军人”,愣是要把书面语当成口头语用,显得他们有学问。
我爬上驾驶室,坐在靠右边的位置。车里两个司机,喊话的那个满脸大胡子(我偷偷地叫他“张纪中”),开车的那个瘦条脸。“张纪中”话挺多,先问我是哪个部队的,又问我是哪里人,当了几年兵,有没有女朋友。像得了话痨。我就挑一些不敏感的话题简略地回答,有些涉及军事秘密的就直接跳过。“张纪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张纪中”讲了很多青藏线上的故事,他还说:十个司机九个花,还有一个不着家;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坐牢……
我脸一红,平常跟战友们呆一块儿,一说起女人,个个都是又向往又无知,哪个兵的女同学来封信,里面不咸不淡的几句话,都足够传遍全连了。就算老黄的下三路玩笑,其实也只是蜻蜓点水。连长骂我们,咱们通信连的兵,见到老母猪都双眼皮儿!后来我离开部队到地方打工,碰到年轻女人,人家要跟我说话,我总是先用脸红一阵作为回话的序幕。不熟悉的女人说这年头会脸红的男人可是稀有动物,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柳下惠。
格老子的,莫乱说。开着车的瘦司机打断了“张纪中”的话。老子实话实说,啥子乱说?“张纪中”不乐意了,冲着瘦司机开始抱怨。他们之间讲的是“川普”,我乐得听他们两个拌嘴。
5
车在一家“四川饭馆”停了下来。饭馆其实都是些路边小店,刷着灰白的石灰浆,一般只有一层,大一点的,比如“四川饭馆”,是两层。
走,进去喝酒!“张纪中”不由分说,扯着我就往“四川饭馆”走。下得车来,就显出我和“张纪中”的差距来了,他足足比我高了一头,身材大了不止一号。北方兵喜欢骂我们四川兵“川耗子”,意思是说我们个子太矮小,可一样的水土咋就养出了“张纪中”这样的壮汉来,我搞不懂。我当然也是四川人,虽然我没跟“张纪中”说我也是四川人,但对于“四川”二字从骨子里是有感情的,于是顺水推舟,进了“四川饭馆”。我相信“张纪中”也听不出我的口音来,干我们这行的,首先就得消灭乡音。我量他们也听不出我的籍贯来。老黄那鸟人,普通话就差了些,随便说一句话,都能揪出“川普”的小尾巴来。
老乡,这边坐。一个小模小样的女孩,操着“川普”出来招呼。做,做啥子“做”?“张纪中”一巴掌拍过去,拍到女孩的屁股上。女孩瞪了他一眼。老乡老乡,背后一枪。“张纪中”嘻嘻笑着,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想死,她说。“张纪中”没事儿似的扯着我坐下来。
吃啥子嘛?女孩拿着本子和笔,用四川话问。她的普通话和四川话可以自动切换,且切换过程非常熟稔,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让我佩服。
先来盘“迟来的爱”,再来半斤“相亲相爱”,还有啥子“甜言蜜语”、“走遍天涯”、“展翅高飞”……都要。“张纪中”说。
喝点儿啥嘛?女孩又问。女孩顺手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又冲我笑了笑。茶里漂着两朵茉莉花。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嘛。“张纪中”又说。
我听得一头雾水。
我说,那个师傅怎么没进来?
他呀,早到楼上去“向往和平”去了。“张纪中”笑了起来。
什么?我还是听不明白。像黑社会堂口使用的暗语,我这种走白道的人怎么听得懂呢?
“张纪中”笑歪了嘴,走,我带你上去见识一下。“张纪中”一手揽过女孩的腰,一手拉着我往楼上去。
我猜出不是什么好事儿,用力一挣,坐回桌边。
“张纪中”哈哈一笑,没勉强我,和女孩上楼了。不一会儿,楼上传来“张纪中”特有的大笑声。
菜很快端上来了,每上一个菜,我都要问一下菜名,这下我搞懂了,原来所谓“迟来的爱”是泡菜,“甜言蜜语”是卤舌头,“走遍天涯”是鸡爪,“展翅高飞”是鸡翅,“黄龙缠腰”是豆腐干,“星星点灯”是炒莴笋丁。而那个“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则是青稞酒。四川人民有学问,我不服气不行。
那“向往和平”是啥?我一直没等到这盘菜。
那是……上菜的女服务员脸一红,欲言又止。
“向往和平”啊,哈哈哈!这时,“张纪中”和瘦司机一前一后下楼来,“张纪中”双手做了个揉搓的动作,说,女人身上有两只鸽子,玩鸽子就是“向往和平”嘛。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说,我有事我先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跨出了“四川饭馆”的大门。
喂喂喂,解放军解放军……“张纪中”在里面狂叫。
6
走出门来,我才觉得饿。刚才一直等“张纪中”他们下楼来,我没好意思先吃。等着人,也没觉得饿。
旁边有一家“陕西面馆”,比“四川饭馆”小了不少。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让我走过去的原因是“陕西面馆”门口站着一个好看的女人。那女人白衣白裤,静静地望着青藏线,好像在等什么人。她的头发在山风中飘荡,遮住了她的面孔。虽然山里冷,但毕竟是夏天了,女人身上没穿多少衣裳,标准的丰乳肥臀的身材。她的安静与“四川饭馆”的喧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下子打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