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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干转。就像憋回去的男女对敲门者的仇恨一样,六指也对太后气恨恨的。既然现在冰冷,何必昨日温柔;既然现在成了太后,何必还提当初斑鸠?既有昨日,既有斑鸠,又何必今日这样?想着想着,气恨的泪顺颊流了下来。但越是气恨,越是说不出话,只是在吃过早饭以后,在批改奏章的太后旁边如被剁了尾巴的狗一样,匆匆来回地走。这时众人托我们去走六指的门子,去问太后的事情,六指连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哪里还顾得上众人?所以众人这人情是白托了,礼是白送了。我、孬舅、猪蛋、曹成诸人,这礼是白收了。不过最后大家还是推举我溜进县衙去找六指一趟,将事情向六指说一说,也不至于白辜负大家的委托。于是我趁着夜色,溜进县衙,找到六指,叫声“六指叔”,拉他的衣襟。六指一见我,如同见到亲人,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将众人委托给他说了,说时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六指这时倒很英勇,憋了半天,憋得脸通红,发出、憋出一段话:
“妈拉个×,丫挺的,一天没理我,一天没跟我说一句话。刚才晚上吃饭,吃完没打招呼,就径直走了。我正要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指脾气上来,就果真去衙后宾馆五○二套房找太后。太后这时正抱着脑袋、倚在被垛上犯愁,身边扔了一大摞折子。这些折子中个个不是好消息,都是洋人、老毛子、土毛子、皇上捣蛋的事;其中最近递上的一个最可恶,上面说,太平天国几个小子,知道太后在延津,要率兵包围延津了。想用突袭的办法活捉太后,演一场《西厢记》,将太后像莺莺一样困在普救寺中。他们想当孙飞虎。正在这时,六指没眼没色,满脸怒气地进来了。进来在屋当中一站,没头没脑地喊了一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便气鼓鼓地坐在旁边墩凳上,一言不发,眼睛斜睨着看太后。把太后和在太后身边搔痒的小安子吓了一跳。太后当时正在考虑国家大事,风雨飘摇的国家,到底向何处去?是“以夷制夷”好呢?还是“以官制土毛子”、“以土毛子制洋毛子”好呢?是“联合大众一致对外”好呢,还是“攘外必先安内”好呢?至于宫廷内部,是给皇上点厉害,使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好呢,还是干脆换马好呢?不过马已换了几匹,个个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个个Cu过蹶子,再换一匹,是否会Cu呢?千里马怎么这么难找呢?时常换马,会不会再引起政治风波呢等等。正在这时,突然闯进一黑小子,与她大声叱咤着说话,把太后一下吓得胡涂了,弄不清脸前站的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一个刺客吗?是土毛子派来的,还是皇上派来的?抑或是八国联军派来的暗探?大家联合起来不住地算计老娘,成何道理呢?太后又一次震怒:
“小安子!”
小安子:
“在!”
太后:
“推出午门砍了!”
立即上来些刀斧手,便要将六指推出去砍了。把六指吓得尿了一裤,把裤衩、衬裤、毛裤都湿透了。小安子头脑还清醒,忙上前打一个千说:
“老佛爷,这个人砍不得!”
太后:
“为何砍不得?何人敢对老娘如此说话?”
小安子:
“这是六指!”
太后迷惑:
“六指,六指是谁?哪一个六指?”
小安子:
“就是几百年前跟老佛爷谈过对象的那个。”
太后的身子慢慢放回椅背上。这时各种事情,千头万绪,才重新回到太后心中。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延津,不是在北京,延津有一个曾跟自己热乎过一阵的傻小子,昨日跟他捉过斑鸠。再看眼前的旧时情人,竟是一个傻头傻脑、油渍麻花、斜睨眼睛看人、下边尿了一裤的浑小子,不禁长出一口气,没精打采地说: “看坐!”
于是小安子给六指搬了一个座,让六指坐下。
太后这时问:
“你找我什么事?”
六指还没从惊吓中醒过来,刚才来时的怒气,都被太后的威严和刚才的“砍头”,吓到马来西亚去了。下边尿湿的裤子,不住地往下滴水,把屁股下的椅子给洇湿了。头上也出了汗。太后问他有“什么事”,他把来时所要说的事,一下子全忘记了,于是努力去想。但越是努力想,越想不出来,脑子先是晕乎,后是麻痹,突然感到有了事,又是千头万绪一齐涌来,不知从何谈起,脑子成了一盆乱翻乱搅的浆糊。嘴一张,又合上,张一张,又合上,脸憋得铁青,就是说不出话,还原成一匹吞了热薯的癞皮狗。连小安子都替他着急,催他:
“六指叔,有什么事,快说,太后忙着呢!”
太后皱了皱眉。打量着眼前的癞皮狗,头脑一下子也胡涂了,我怎么跟这个癞皮狗谈过恋爱呢?这时六指终于说话了,但话也不是说出的,而是硬挤出的;挤一句话,脸就趣青一阵,一阵大喘气,挤得汗如雨下,但磕磕巴巴又不知说的是什么。人家送礼托人嘱他问的事忘了,自己要问的事也忘了,人一下回到了几百年前,说起的又是当年潞、泽两州的种种事情。黑狗咬羊蛋,王二小打枣,偶尔捎带上麦棵里捉斑鸠的话题,还算沾一点边,但马上又滑了过去,又说起黑狗咬羊蛋。啰嗦半天,仍要啰嗦,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就把失魂落魄的六指给赶了出去。六指回到宾馆,不知身在何处。太后处理完一天公务,回到宾馆套间(太后将六指带到县衙,两人并不同房,太后住的套间,六指住的标准间),洗了洗脚,手扣后脑勺,倚在被子垛上想心思。想了半天,突然对小安子说:
“看来当年我不嫁六指,还是对的。”
小安子忙说:
“那是。看他那熊样,一点不能替咱娘们分忧解愁。”
太后皱了皱眉。小安子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忙站到太后背后,给她老人家搔痒。搔到痒处,太后只顾自己“哼哼”着舒服,忘了刚才的不满。
当天夜里,城外开始打炮。是太平天国的某些小子,想与太后玩《西厢记》。太后不来,延津太平;太后一来,也引来了太平天国。太后到底是大人物,外边打炮,她仍能睡着。小安子等人也不是太惊慌。说:“料几个土毛贼,能把太后怎么样?”倒是县官韩有些惊慌。我们有些惊慌。正在宾馆睡觉的六指,给吓得屁滚尿流。六指觉得自己弄得实在不值。太后来了,本想跟太后沾些光,没想到引起了太后的厌恶;光没沾上,现在打炮,别再一个炮弹过来,把自己与太后同归于尽。如果心同此心,心心相印,随她去也就去了。现在眼见她不是当年的柿妹,对老爷们端着架子,冷如冰霜,动不动就皱眉训斥;随她阴曹地府,不也受她的管制?如在阳间不合可以离婚,可以分居;到了阴间,一竿子到底,何年何月是个头绪?心慌意乱中,他拉开门,探出头往街面上看了看,“隆隆”的炮声中,街面上一团混乱,许多人跑来跑去,似要逃难的样子,这时六指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他一时胡涂、害怕、没有主心骨、没有一竿子插到底,也懵懵懂懂跑了出去,随着人在街面上乱跑。把自己是太后的情人、太后的身边人这个身份全给忘记了。乱跑了一夜,也不知随人跑到哪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宾馆服务员挨门送早点,到了六指房间,见被子、褥子一团混乱,人不见了,感到此事干系重大,忙报告小安子。小安子过去考察一番,说:
“看这样子,必是逃跑了。”
接着就到了太后房间报告。太后听后,神情漠然,只说一句话: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又低头去喝自己的牛奶。
小安子说:
“是呀,竖子不足与其谋!”
见太后皱了皱眉,忙又不说了。
按事先的安排,太后在延津的第三天,是到县城北街的“普救寺”上香。城外“咚咚”地打炮,大家都很着急。县官韩一帮子,都托小安子的门子,让他劝太后早一点离开延津,别让一帮太平军得了手,真演了《西厢记》,那样延津承担不起,从此成了千古罪地。小安子也觉得再呆下去不妥,就去劝太后。谁知太后不听,说:
“按原计划,去普救寺上香!”
于是,当天上午,大家战战兢兢,随太后到普救寺上香。县官韩、小安子等人,手里的香都拿不住,韩把香头杵到了自己脸上,大叫一声,从此落下一脸伤疤。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