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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个赶马车的车夫告诉我的。他说:“你犯了杀人罪,要把你送到你永远无法明白的地方去……”于是他咳嗽起来,停止之后对我说:“人归根到底是动物,太把自己当人看,人会活不下去,你看这头牛……”车夫欲言又止。他始终背对着我。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呆然地望着他的背,像看一个不透底的谜语。
前面走着的是一头老牛,浑身布满新旧伤痕,牛尾上沾满了半干的牛粪,牛粪发出热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动中懒洋洋地甩动,牛车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种情景古老而悠远。
戈壁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红粉黄的,在远处有一大片红得似火的草,那种红色夺人心魂……我们的牛车就从这样的红草丛中走过去。
蓝天上飘浮着几片淡薄的白云,如同丝绸一般在空中轻轻飘动。有一只鹰从天边的云片中出现,好像正徘徊不定地瞟飘在空中,又似乎正在无声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我久久地凝望着它,盼望它能从那个徘徊不定的地方离开,或者飞向深空,融进蓝天里;或者坠入莽莽深山,永远也不离开属于它的山林。
牛车在轻轻摇晃着,赶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调,那是西部人最喜欢唱的歌,它悠扬而悲伤,似有诉不尽的情肠愁绪,道不完的悲欢离合……我仔细地倾听着,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盗贼,他总在遥远的地方凝视着我,我怎么也走不近他,他的出现和消失都使我那般情牵魂绕……歌声突然停止,车上的赶车人也在转眼之间消失。我四下里张望,仍然不见踪影,我低下头来思量,我开始怀疑自己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中,我蓦然抬头,我惊愕地喊道——我真的在梦中吗?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确是睡在戈壁滩上的一丛野马兰花丛里。紫色的花朵遮住眼前的天空,满天飘浮着紫色的阳光。
那一天,我正好十八岁,十八岁这一天,我想起了金,金的笑脸,和他那大男孩与老人并兼的神情,清晰无比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我身处的世界,与金存在的世界,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飘满紫色阳光的天空和原野中唱着古老曲调的老牛车,和他身处的城市,像两个不同的音符,永远发出不可调和不和谐的音响。
可是就在十八岁那一天的阳光下,我的手指顺着我的记忆的确触及到了金玫瑰花瓣一样亮丽的唇,他温暖地挨着我,用唇传递给我爱意。我的第一种感觉就是想弄清楚,那一年,到底我和他发生了什么。
红草沟的知青屋被人一把火烧掉之后,我从医院里出来就暂时住在了镇上的仓库里。
马尔说:“没办法,知青屋被烧毁了,连一根木头都拣不回来了,这几间仓库还是仍然当知青宿舍吧。老班他们回来……他们快回来了。”
马尔欲言又止,脸上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我望着马尔挂满霜的面孔,心里非常明白,他憎恨老班他们回来。他老婆与老班的事至今令他心里隐隐作痛,可是他又那般地无可奈何。谁又知他用心良苦将知青屋迁到那么一个地方去,结果被人一把火化为灰烬,这使马尔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我偷看了一眼马尔,不好多说什么,因为我的心情与他不一样,我盼望着老班他们快点回来。
马尔一时没发话,我就想着自己的心事,我在猜想老班见了我第一件事准是索回那杆老枪,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然后对我说:“过得怎么样,这杆枪帮了你不少的忙吧?”
我想老班再见到红草沟知青屋那一堆灰烬该是怎样的目瞪口呆或者欣喜若狂呢,老班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一年的冬天这里发生了什么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涌出许多的愧疚与感伤,往往在这个时候,我肩上的枪伤就随着情绪的变化而隐隐作痛起来。一股冷飕飕的气就从脚下升起,我赶紧从屋子里走到外面的阳光下面去,让阳光照着我,我会感觉好一些。
目前我肩上的枪伤虽然愈合,但在我的生理上留下的那种莫名的眩晕和倾斜感,却始终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我常常因无端的倾斜而失去重心,身子在眩晕中倾斜,好像无端陷入一种首追尾的永无止境的魔圈里。我痛苦极了,站在阳光下仰首叩望苍天,我很想对着沉默的苍天高喊几声,喊出我内心的郁懑和悲痛,可是这些日子,我的失语症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我几乎无法正常地与人说话,常常因在人面前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而深感窘迫,痛恨自己说不出话,我不知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说不出话来?那一段日子因说不出话来,几欲碰头自尽。
马尔有时来看我,说一些有关二妲的事、有关牧场和二妲的孩子的事,但他从不提及发生在红草沟枪杀人的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这很合我的心理。我不想提及那些带有血腥恐怖的事,这我已很感激马尔了。
马尔往往在对我讲完那些之后,似乎等待我说点什么,见我总是目瞪口呆,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他先是感到很奇怪,稍许之后就表现出愤怒的神情来。他愤愤地说:“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我到这里来放屁来啦?”
我因无法对马尔说话,而得罪了马尔,心里极其不安,我痛恨自己。我往往在这个时候,就痛苦地伸长脖子,肩上的伤和中枢神经骤然间剧烈地疼痛起来,我两眼冒出金花来,眩晕就开始了。
我努力地在马尔面前遮掩我因说不出话来的窘迫和尴尬,因为我真的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要不是后来医生诊断为“失语症”我将一辈子不知道自己说不出话来是为了什么。我面对怒目眶眦的马尔,我满脸虚汗,脸色苍白如纸,我痛苦地将目光盯在地上,想找到一个稳定自己身心的办法,我怕自己在一个不明真相的人的面前莫名其妙地倒下。
马尔从痛心疾首转变成茫然失措,不解地看我,像一只病猫在看一只老鼠,然后满脸疑惑地转身离去。
我背过头去看马尔,马尔的背影在阳光下朦胧一片,我心里就悲怆地吼道——“我到底怎么啦!”
那些日子,我对自己的愤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真的不想自己就这样下去,我才十八岁啊!
一天黄昏时分,马尔在仓库门前大声地呼叫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出去,他站在仓库门前,身子正被晚霞映照着,像一个金身人似的立在那里。
我半天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背着老班那杆老枪,身子莫名地朝前倾着,像在努力地辨清眼前的什么东西而伸长脖子直视着我。
马尔的表情很混乱,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犯事了,车过天山时,翻进山洞里,山涧里正发洪水呢!一个都没剩下,全死了,老班他们……”
我怔怔地站在门里,望着门外的马尔,顿时一股很尖锐的冷飕飕的东西袭进我的体内,那种中弹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感到很恍惚,接着一阵强烈的悲怆从心底里涌上来,我难以自持地垂下了头,两眼火灼般地痛,然后就流出一串泪水,泪珠沉重地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我想老班他们遭难了……我的四肢就开始颤抖。
久久之后,我听见马尔虚恍的声音:“其实……真的没想到,他们就回不来了,人死是那么的容易,那天我还在骂他们……”
马尔痛苦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望着马尔背着枪的背影,像一具虚幻的影子,在晚霞中移动。
我突然感到,人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那一天深夜,我久久地站立在旷野里,仰望着满天的星斗,我在回想老班,想着他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轰然翻滚的瞬间消亡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留给这片土地的语言和足迹,全都随着他们的消失而消失了,他们曾经存在在这里的一切如拂地而过的轻风,去了,惟有这天地悠悠,自然的恒长律动,才使人感到生命的那般微不足道啊!
夜已深沉,风有些刺皮肤。我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发现白蘑菇站在不远的地方,默然地望着我。
白蘑菇发现我在看着她,她便走近我,声音沙哑地说:“老班他们在回农场的路上,车翻了,翻进山涧里,很惨呐,全冲走了!”
我在夜色中注视着这个女人,她的脸色在黯淡的夜色中显得很苍白,双目幽幽如珠,在轻轻地转动……她突然说:“老班那次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