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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痛苦,为蒋玉函却担负了俗身肉体上最大的创伤。就同性恋的特质而言,同性间的恋爱是从另外一个个身体上寻找一个“自己”(Self),一个“同体”,有别于异性恋是寻找一个异“己”(Other),一个“异体”。如希腊神话中的纳西色斯,爱恋上自己水中倒影,即是寻求一种同体之爱。贾宝玉和蒋玉函这两块玉的爱情,是基于深刻的认同,蒋玉函犹之于宝玉水中的倒影,宝玉另外一个“自我”,一个世俗的化身。第九十三回,宝玉与蒋玉函在临安伯府再度重逢,在宝玉眼里,蒋玉函“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此两句话除形容蒋玉函神貌俊美外,又具深意。“蒋玉函”有的版本亦作“蒋玉菡”,菡萏、芙渠都为荷花莲花别名。宝玉最后削发为僧,佛身升天。荷花莲花象征佛身的化身,因此,宝玉的“佛身”虽然升天,他的世俗分身,却附在了“玉菡”上,最后替他完成俗愿,迎娶袭人。佛经有云:“自性具三身,一者法身,二者圆满报身,三者千百亿化身。”蒋玉函当为宝玉“千百亿化身”之一。
同回描述蒋玉函至临安伯府唱戏,他已升为领班,改唱小生,“也攒了好几个钱,家里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府里有人议论,有的说:“想必成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得上他的才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听到,心中如此感想:“不知日后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么样的人才儿,也算是不辜负了。”后来蒋玉函唱他的拿手戏《占花魁》,九十三回如此叙述:
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后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后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后,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角色可比……
《红楼梦》作者善用“戏中戏”的手法来点题,但红学专家一般都着重在十八回元春回家省亲,她所点的四出戏上:《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因为“脂本”在这四出戏下曾加评语,认为元妃“所点之戏,伏四事,乃通书之大过节,大关键”。这四出戏出自《一捧雪》——伏贾家之败,《长生殿》——伏元妃之死,《邯郸梦》——伏甄宝玉送玉(俞大纲先生认为《仙缘》影射贾府抄家,宝玉悟道,更为合理),《牡丹亭》——伏黛玉之死。这几出戏暗示贾府及其主要人物之命运固然重要,但我认为九十三回蒋玉函扮演之《占花魁》对《红楼梦》之主题意义及其结局具有更深刻的涵义。此处涵义可分二层,首先,中国所有的爱情故事中,恐怕《醒世恒言》中的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秦小官对花魁女怜香惜玉的境界最接近贾宝玉的理想。出身贫苦天性醇厚的卖油郎秦重,因仰慕名妓花魁娘子,不惜节衣省食,积得十两银子,到院中寻美娘(花魁的妓名)欲亲芳泽,未料是夜花魁宴归,大醉睡倒,小说如此描写秦小官伺候花魁女:
第16节 贾宝玉的俗缘:蒋玉函与花袭人(2)
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她。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棉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
等到花魁真的呕吐了,他怕污了被窝,就让她吐在自己新上身的衣袍袖子里,整理了腌臜酒吐后,“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直到天明,秦小官并未轻薄花魁女。秦重对花魁这种由爱生怜之情,张淑香女士认为近乎宗教爱张淑香《从小说的角度设计看卖油郎与花魁娘子的爱情》,收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小说之部(二)》,巨流图书公司印行。,秦重以自己身上的衣物去承受花魁吐出的秽物,这个动作实含有宗教式救赎的意义,包纳对方的不洁,然后替她洗净——花魁乃一卖身妓女,必遭尘世污染。而贾宝玉本人在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面对奄奄一息的晴雯,亦是满怀悲悯,无限怜惜,恨不得以身相替。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平儿被凤姐错打后,宝玉能为她稍尽心意,竟感“喜出望外”。宝玉前世本为神瑛侍者,在灵河畔守护绛珠仙草,细心灌溉,使之不萎。历劫后堕入凡尘,在大观园内,宝玉仍以护花使者自居,他最高的理想便是守护爱惜大观园中的百花芳草(众女儿),不让她们受到无情风雨的摧残。宝玉自己本为多情种子,难怪他观看蒋玉函扮演秦重,服侍花魁,“怜香惜玉”、“缠绵缱绻”,会感到“神魂飘荡”,而称蒋玉函为“情种”了。“秦重”与“情种”谐音,因此,“占花魁”中的卖油郎秦重亦为“情种”的象征。贾宝玉跟蒋玉函不仅在形貌上相似,在精神上也完全认同,因为蒋玉函扮演的角色秦重——情种,也正是宝玉要扮演的。贾宝玉与蒋玉函这两块玉可以说神与貌都是合而为一的。
《占花魁》这出戏对《红楼梦》的结局有更深一层的涵义,因为这出戏亦暗伏蒋玉函与袭人的命运结局。袭人姓花,并非偶然,在某种意义上,花袭人的命运与花魁女亦相似,宝玉出家,贾府败落,袭人妾身未明,她的前途也不会好,鸳鸯为众丫鬟之首尚不得善终,袭人的命运更不可卜。卖油郎秦重最后将花魁救出烟花火坑,结为夫妇,《红楼梦》结尾时,蒋玉函亦扮演秦重的角色将花袭人——花魁女,救出贾府,完成良缘——这,也是宝玉的心愿,他在第二十八回《蒋玉函情赠茜香罗》,早已替二人下了聘。事实上宝玉在俗世间,牵挂最深俗缘最重的是袭人而不是旁人。一般论者把《红楼梦》当做爱情故事来看,往往偏重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关系,其实宝玉——蒋玉函——花袭人三人的一段世俗爱情可能更完满,更近人情。前文已论及宝玉与黛玉的木石前盟是一段“仙缘”,一段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爱情神话,黛玉早夭,泪尽人亡,二人始终未能肉身结合。而宝钗嫁给宝玉时,宝玉失玉,失去了本性,已经变成痴人。书中唯一一次叙述二人行夫妻之礼,宝玉只是抱着补过之心,勉强行事,两人除却夫妻伦常的关系,已无世俗之情——宝玉不久便勘破世情,悟道出家了。而事实上,在《红楼梦》众多女性中,真正获得宝玉肉体俗身的只有袭人,因为早在第六回宝玉以童贞之身已与袭人初试云雨了,袭人可以说是宝玉在尘世上第一个结俗缘的女性。袭人服侍宝玉,呵护管教,无微不至,犹之于宝玉的母、姊、婢、妾——俗世中一切女性的角色,袭人莫不扮演。二人之亲近,非他人可比。王夫人、薛宝钗在名分上虽为宝玉母、妻,但同为亲而不近。袭人,可以说替宝玉承受了一切世俗的负担。三十回结尾,宝玉第一次发怒动粗,无意中所踢伤的,竟是他最钟爱的袭人,踢得她“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以致口吐鲜血。宝玉与蒋玉函结俗缘,为他被打得遍体鳞伤,而袭人受创,也是因为她与宝玉俗缘的牵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百一十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无怪乎袭人得知宝玉要将他那块失而复得的通灵宝玉还给和尚——还玉便是献身于佛之意——她急得不顾死活抢前拉扯住宝玉,不放他走,无论宝玉用力摔打,用手来掰开袭人的手,袭人犹忍痛不放,与宝玉纠缠不已。二人俗缘的牵绊,由此可见。最后宝玉出家,消息传来,“宝钗虽是痛哭,她那端庄样儿,一点不走。”而袭人早已心痛难耐,昏厥不起了。宝玉出家,了却尘缘,他报答父母的,是中举功名,偿还妻子宝钗的,是一个儿子,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那么,他留给花袭人的是什么呢?一个丈夫。蒋玉函与花袭人结为夫妇,便是宝玉在尘世间俗缘最后的了结。
一部小说的结尾,最后的重大情节,往往是作者画龙点睛,点明主题的一刻。一般论者皆认为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是《红楼梦》最后结局。亦即是说佛道的出世哲学得到最后胜利,因而有人结论《红楼梦》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大团圆的格式,达到西方式的悲剧效果。这本小说除了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到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