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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爹没有喊话。他可能躲得远远的,在观察着半空中的儿子哩。
后来绳子依然不够,但可以看到爹为他踩出的一条路。那也很险,有的是贴着崖壁走的,滑溜,像是万年没人涉足的,本来就是万年无人下去的天坑啊!
后来呢?后来他就丢开上头连着姐姐的绳子,好像丢开了世界,下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爹依然没有吭声。他想象着坑底的情景,那万年无人涉足的下面,毒气四溢,爬动着千万条毒蛇和老鼠——这是他梦中遇到过的险隘世界。那里有冤魂,有鬼魅……已经被树枝和石头划戳得伤痕累累的细满就这样软着双脚下到了踏实的坑底,他小心出脚,寻找着爹的影子。
那天坑底下,跟天坑上头又有什么两样!阳光一样暖热,清风吹拂,人血草灿烂辉煌,灌木丛生,高大的乔木也千姿百态。天坑口圆溜溜的罩在头顶,坚硬的光秃秃的坑壁在阳光的炙烤下现出骨头般的颜色和质地——就是一块块站立的骨头,一扇扇骨头般的墙垣!气势磅礴,高不可攀,让人生出渺小似蚂蚁的感慨来。可也是另一番天地,让细满感到这白莲垭还有如此雄壮的景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终于看到了爹。爹正在草丛里寻找着什么,蹲在那儿。细满走近去,他看到了爹的面前是两副兽骨。细满一下子就记了起来,那是两只狗骨,完整的狗骨架。脖子上套着的皮套还没有腐烂。爹把那个皮套拿起来,细细地看着。在不远处,细满看到了一堆散乱的人骨,人的骷髅。那是不是奶奶说的那些土匪呢?还有许多骨头,兽骨,巨大的骨头。大得像是传说中的怪物的骨头。还有许多奇怪的脚印,大的,很大的,细满紧紧跟着他的爹,手拿着开山刀,防备有什么袭击他们。听见了水声,有一个洞,山洞。洞也很大,洞口水淋淋的,长满了厚厚的青苔。他们走进去,看到了洞里也堆着一堆堆骨头,像骨头,也像石头。许多闻所未闻的兽的头埋在泥水里,浮土中。他们出来了,像在地狱里游了一遍。细满吐出一口气看头顶,白莲垭高耸入云。那望断颈子的山顶,无数的水珠子正从上面飞腾下来,像一些鸟或者树叶,声音凄厉,又看到有许多人也坠下来了——水珠子变成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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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听见了人声——人的呻吟声!
毛骨悚然的细满看到毛骨悚然的他爹。他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爹拨开人血草就朝那呻吟的地方跑去。
淌了一地的血,那人静静地躺在一片人血草中,胸腔里发出若断若续的声音,无数大黑蚂蚁趴在他的身上、头上吮吸着他的血。那人一定是爬动了的,身后留下一条血路,压趴了一片片的人血草——他是想找一条路上去。想逃离这个天坑。就在细满下来时,就看到一具人骨,靠在崖壁的一棵树上,未脱节的手骨还紧紧抓着树干——那可能就是几十年前的土匪或是哪年不慎失足的采药人,人都有求生的愿望。那人面孔朝下,爹去拍他,小心翼翼的,他想把他翻过来,仰面。可搬动时那人浑身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响声——他骨头都摔坏了。他一定是坠落途中被树拦住了才没死。“快去找水来!”爹喊。细满就去找水。他摘了片叶子,接了水来,爹给那人喂水时,嘴却怎么也掰不开。“你醒醒,喂!喂!你……”那人睁了一下眼,眼已经散了光,接着头一歪,就死了。那人手里捏着什么,死死的。细满爹去掰他的手,是那块三叶虫化石,化石已经碎为三块,可依然紧紧攥在手里。细满接过那块化石,他把它们放进兜里。接着爹去动那人背着的包。包拉开了,钱。那些钱。爹把它们一张不剩地拿出来,有很多,新的。爹用双手拢了拢,拢在一起,拢成一沓,再把它折了,解开衣服,放进内衣荷包里去。爹也没看细满一眼,自己做着。细满听到那些新钱哗哗的声音,很清脆。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那包没再看。可细满记起那包里还有一个手机的。他想要手机。可他爹却喝住了他:“别翻了!”
细满不干,他想要那个东西,想拂逆爹的意志。他就去翻了。包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人头上有黑色的白色的干结的血块,它们曾是液体,从脑壳里流出来的。蚂蚁太多,正在那儿狂乱地爬着,吮吸着那些血块和脑浆。
他还是把那个手机——那个包里的硬家伙摸出来装进了口袋。他做这些的时候他爹在另一边扯草。他不再翻那个包。他爹也许知道他做完了,就抱来人血草,覆盖到那个人的身上。细满也照爹这么去做。父子俩拼命地扯人血草,手都被那鲜红的汁液染红了,终于用人血草把那人“埋”了。爹就走了。细满跟爹走。他先上,爹让他先上。
他们上来了,来到人的世界。鸟语花香。
七
这一夜细满感觉到爹妈一宿未睡。起来小解的时候看到爹妈在厨房里,烙着香喷喷的酱包馍,还有火烧粑粑。
细满早晨迷迷糊糊起来,洗脸时,爹就给他说:
“细满,出外去躲几天,躲些时。”
爹拿出了一沓钱给他,让他放进荷包。都是些新钱,那人的钱。
细满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他二话没说,就背上爹妈为他准备的衣物和干粮。包是爹年轻时在河里推船用过的帆布拉链包,里面塞得满满的——不是吃的就是穿的,可以当背篓背起来。爹说:
“下山先去剃个头。”
爹说了这些就不说了。细满看到他的妈在角落里抹着眼睛。他想去劝几句,觉得没必要。就大声给姐翠满说:
“姐,我走了。”
姐大约已经知道,已有准备,就问:
“你要到哪里去?”
姐说这些也望着爹妈。她知道这是爹妈的意思,主要是爹的,爹就说了:
“出去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
细满去奶奶的房里告辞。奶奶睁着眼问他去哪儿,细满就说笑着说是给奶奶去买黄豆酥回来吃。奶奶虽然八十多了,可牙齿很好,能咬得动油炸的黄豆酥。前不久,细满还真给奶奶带回来半斤黄豆酥,是在向索子店里买的。
细满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应说走就走。于是就迈出了门槛。狗嗅着他,挨挨擦擦,细满就赶狗,不让狗跟上来。狗在坡上就站定了,昂着头翘着尾,送他。细满向狗招手,向杉木坪上的树招手,向杉树招手。杉树很高,有紫杉、麦吊杉和巴山冷杉,麦吊杉像钓鱼竿一样站着,只长个头不长身材,瘦丁丁的,上面笼着绿色的针形叶;巴山冷杉却发出灰绿色的光芒,像铁汉子一样站着,跟山上风的凌厉的姿势一样。
家慢慢看不见了。
细满在山道上走着,有力地走着,头也不回。这一定是出远门,他很敏感,知道了爹的意思。人死了,他要走远一点,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包括在山下那些村里的人眼里消失,消失一些时间,等……
他走得太急,气喘,汗也滔滔不绝地出来了,黄豆大的汗珠,揩了又出来,他一口气走了十几里地,在一棵树下吹风。他想着坚决不朝后头看的,可他还是看了。
白莲垭又远又高,挤在很荒凉的天边,白雾紧锁山腰,好像有山火喷出,青烟滚滚——那是云雾。山有些模糊了,像罩着一层薄纱,像往事。
细满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坐在地上,手扶着父亲用过的那个包,向山冈和森林,向着峡谷,大放悲声。
哭是一种卸重。他轻松了,开始想往哪儿走,应该怎么照顾自己。他开始数钱,是十张,一千元。他看三叶虫化石,想要找瓶胶水把它们粘起来,山下修鞋的那种胶水很好。他开始吃东西,并且喝水。他找水喝,他想要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往长江走。
鱼峡口是一个不错的地名。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长江。敢情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水啊,并不只有无尽无头的大山。细满有些兴奋,很兴奋,非常兴奋,一路的阴影都忘了。听说是修三峡大坝,这河口,这长江,都宽了。河底下过去是一个小镇哩,现在全淹了,崭新的房子搬到现在的山上,成了新镇。
他看到了江上行走的巨大游船,洁白的身子,漂亮的造型,像神话中的宫殿。像水面上逡巡的巨大的鸟。不只一艘,两艘,江面上,来来往往有许多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