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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发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区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现在福建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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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窑主
王大进
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