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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自己的掌上明珠,解承忠捋捋须髯宽慰地笑了起来。他把女儿从小就许配给好友太湖侠隐商子和的儿子商玉琪为妻。十来年了,狼烟常起,世路艰难,双方很少有音讯往来。
他深恐自己万一有个好歹,女儿岂非失却怙恃?所以他把镖局收拾了,自己也趁机觅一归宿,哪怕是瓜棚豆架,茅舍三椽,也可广交志士,聚集力量!若终老之年仍不能一展夙愿,这亦系气数,只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只愿晚辈人践志继续为之,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东偶既逝,桑榆已晚!想到这里,老镖师的心不禁又酸楚凄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老镖师的徒儿青雁柳荫崖。他此时的心境又是另一番情景。柳荫崖虽然尚不满而立之年,可已经在山山有强梁、寨寨有草寇的辽东、关西闯荡了多年,和劫镖者打过无数次交道,可谓已经“身经百战”了。可是今天,这位艺高胆大的青年武师,总觉得一阵阵心血来潮,似乎预感到有一大片不祥的阴云从四周袭来。他想着昨夜投宿于大蟒庄的曾家老店时,四号房间有两个穿着簇新衣衫的旅客似乎大有蹊跷。他俩旁若无人地酗酒,又肄无忌惮地谈笑,一直闹到深更半夜才发出醉如烂泥的鼾声呼呼睡去,天才透亮,这两个旅客却已悄然离去。车队离开大蟒庄不久,两匹奔驰的骏马迎面招来,分左右和车队擦肩而过,不过一炷香光景,又是两骑从背后四蹄腾空地奔来,同样分左右擦车队掠过。马背上的人和原先擦肩而来的人一个模样,浑身裹在黑大氅里,连头面都不露出一点儿,令人无法辨认前后两次相遇的是否同一伙儿人。从迹象上看,这是绿林道上的“采盘子”(探子)。可是整整一天即将过去,倒也未见意外动静。特别是车队已错过了宿头,天色在渐渐暗了下来,还行走在这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险道上……
“崖儿!”柳荫崖思路出了神,居然没有听见师父的叫唤。
“崖儿!”解承忠提高了嗓门又唤了一声。
柳荫崖这才意识到师父已经策马赶到他的身边。他忙不迭地收住神思,恭恭敬敬地回叫了一声,“师父!”
解承忠斜视着徒儿,问,“想什么啦?”
“没想什么,师父。”柳荫崖装作毫不经意地回答。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师父,我在想当年大诗人李白准没到过这儿,否则,当有另一篇‘蜀道难’似的名篇传世了。”
“别蹒我,别瞒我,你真把我当成嗅觉不灵吗?”解承忠笑着说。稍待,他又喟然吁了口气,道:“啊,今儿发生的事情,是耐人寻味的!”
柳荫崖先是红了脸,但听完了师父下半截话,反倒神情若定地回答说:“师父,您老人家什么风浪没经过?就说徒儿我追随您这二十来年间,那提着脑袋的险事儿还少见吗?没什么,提防着点儿就是了。”他故意说得很轻松。
解承忠没有答话。两马并辔地又走了一程。解承忠突然对柳荫崖说:“去,给我把车上的镖旗拨下来。”
柳荫崖一怔,疑惑地看着师父:“这?…”
“崖儿。”解承忠捋了捋飘拂在胸前的须髯说:“撑起这杆旗不容易,毁了它却只在须臾之间。我总觉得今天好像……,噢,崖儿,我视你如同亲生儿子,你是知道我的。我走了四十年的镖,走出了这杆旗,我很少有皱眉头的时候,决不能在这最后一次走镖中栽筋头。
去,拨下来,全拨下来!”
对师父斩钉截铁的话,柳荫崖尚在迟疑。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唿哨,乍听起来。似是风掠树梢之声。师徒俩都是久闯江湖之人,情知有异,紧忙控紧缰索。柳荫崖一马当先,纵目眺望,只见前面路口的山石上,一排儿齿列似地坐着十来个人,像是在旅途小憩。由于这些人全是纹丝不动地背向而坐,穿的又全是黑衣,看上去倒像是十来块黑黝黝的排石,又不禁催人狐疑:人耶?峰耶?魅耶?兽耶?柳荫崖纵马前行数步,啊,是人!莫不是关外贩皮货的客商?抑或是下蒙古采运马匹的哨子?说像嘛,都像,说不像嘛,都不像。
时近黄昏,山高路险,不论碰上谁,都得提防着三分。
柳荫崖正待策马绕过去,突然唿哨声又起,似狼嚎,似猿啼,响遏行云,震荡陕谷。哨声刚止,霍地一下,这伙背向端坐着的人,整齐而又迅速地像蟒蛇般全翻了个身,使柳荫崖暗暗吃惊,青鬃马向后倒退了几步。
倏忽间,柳荫崖和这伙不速之客打了个照面,但见他们清一色地全披着玄色大氅,头戴面罩,只是站在当中的那位与众不同,他比同伙要高出半头,年龄在六十开外,头上戴着一顶用厚毡做的鸭尾紫巾,不藏面,一张古铜色的睑庞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小蜈蚣般的条条疤痕,一部棕红色的络腮胡子像发怒似地戟张着。他旁若无人地屹立在那里,活像一尊紫铜铸像,不威而自威,不严而自严,显示出他是头头儿的身份。紫脸老人见柳荫崖沉着地策马向前,猛地爆发出一阵磔磔怪笑,显得凄厉而又可怖,令人不寒而栗。他笑罢,随即把右手大袍袖呼地一抖落,袒露出左臂上擎着的那只形状可怖可憎的秃鹫。秃鹫经他一拨,猛地扑扇着黑压压的两片大翅膀冲天而起,低飞盘旋,两只绿光闪闪的鹰眼直勾勾地盯着下厢的柳荫崖,欲扑、欲啄、欲抓!
这刹那间所发生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解承忠的眼睑,就像一块巨石落进了他的心海中,又沉重又激荡。他完全明白了,这不仅是担心出事而偏偏出了事,而且这伙人是大有来头的。必须做好应付一切可能发生骤变的准备。
解承忠急匆匆地兜到了车队的后面,向女儿骊珠作了一番关照,末了又再三交代说:
“别耍孩子气地不知深浅,记住,紧紧挨在车的后面,不要慌乱,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你露面,我和你师哥都会有安排,并能应付一切的。知道了吗?”解骊珠撅着小嘴点点头。
他已经没有时间和爱女多磨蹭了,掉身将马缰一提,一个趟子扫到了柳荫崖的前面,不卑不亢地挺胸收马而立,以不变应万变,静候事态发展。
紫脸老人大马金刀地迎上一步,上下周身地打量着解承忠,一遍又一遍。他那错综复杂的心情在紫脸上也明显显露出来,使那本已极难看的脸更加丑陋了。他定了定浮躁的心情,取下头上的毡帽,用手指弹了弹,复又戴到头上,用撞钟般的洪亮声音说:“好!到底有‘金鞭无敌’的样子。难怪那杆双龙镖旗会镇慑江湖,为官绅豪门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样?姓解的,这辈子过得够风光、够得意了吧?咱俩可久违了。喏,这厢先见个礼儿吧!”
说着,双手抱拳一拱。
这番话,可把解承忠说了个既懵懂又忐忑不安,即使话带讥讪吧,那他为什么不用“久仰”这个词,而要说是“久违”呢?如此说来,肯定两人过去曾在何处会过面的。
解承忠闻言,急忙在记忆深处搜索,可是泛起来的却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白点子。是的,紫脸老人今日在此恭候,显然是作了准备故意寻衅。解承忠是位重情义尊武德的人,从不挟技凌人,他既忆不起来者的往事,就连忙拱手还礼说:“解某走镖,仅为糊口,从不折腰事权贵!在此,恕解某眼拙,且又老迈愚顽,实在记不起在何时何地有幸见过尊驾。今日在风陵渡邂逅,能否请教尊姓大名?”
解承忠虽在江湖闯荡多年,但他仍保持着将军风度,不爱使用江湖黑话。
“呵哈哈!”紫脸老人又是一阵怪笑:“解老镖师,你也太贵人多忘事了,居然把一个老朋友给忘得一干二净!可老朽倒是常常在惦记着你哩!如今得悉,你走过这趟镖以后,就要‘刀枪入库,放马南山’,归里纳福了;作为故人,理当特地赶来送行,聊表心意,以尽昔日之谊。”
解承忠想,来人一再提及是“故人”,可自己又实在无法忆起。俗话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是存心冲着自己而来,那么吃不了也得兜着走,所以反倒显得镇静了。不过此人到底是谁?这么个大哑谜竟会解不开吗?退一步讲,即便是仇深如海,时当今日,也该倡导冤家宜解不宜结呀!这些年间,自己抱定以德报怨、以义融心的宗旨,几多仇家,化干戈为玉帛,从而广交了无数义士,不然,冤冤相报,长此自相残杀,又能落个何益?千是他坦然地又抱拳作揖说:“唔,兄台既是故交,那解某就更惭自己老眼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