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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不愿意接,又不敢不接,他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叫苦,悻悻地离开了李斯的宅第,临行时甩过一句:〃明日全城大逐捕,请好自为之!〃
李斯见小吏带走了奏疏,心里轻松了许多,但一想到渺茫的未来,心头上却又增加了几分沉重。
四
李斯是在第二天清晨离开咸阳的。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棉袍,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满面凄凉地闯进了肆虐的风雪中。
昨晚,李斯一家如同生离死别。夫人冯氏哭得像个泪人,死活也要跟着李斯一起逃亡,儿子李由也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他走,诸家人、僮仆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乱成一团。
李斯是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将妻子和家人说服的。他反复向他们说明,秦王下令逐客,只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很快就会醒悟过来,收回成命。乌云终究难蔽日,云开雾散之后,仍会是一片蓝天。
李斯讲这番话时充满了信心,他坚信他的奏疏会打动秦王。这道奏疏李斯写得十分动情,论述透辟,比喻深刻,行文也流畅优美,颇具文采。李斯很欣赏这篇文字,他相信一定能够引起秦王的注意。
为了表示不久即可返回,李斯动身时只带了一点随身用的东西。他让冯氏带着李由先去娘家避避风声,家僮奴婢愿跟随的可前往,不愿走的可自行散去。李斯为官日浅,家中并无多少积蓄。全家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冯氏、李由便被冯氏的娘家人接走了。李斯将宅院交给
一个老仆看管,也于黎明时离开了家。
此时,天正下着雪,遍地银装素裹。李斯虽然穿着棉袍,仍然冻得直发抖,更主要的是他的心里发冷。虽说他一再安慰夫人冯氏,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可此一去谁知何时是归期?他又胡思乱想到,他的那份奏疏秦王根本没有理睬,看也没看一眼便弃之一旁,而他那个并不富裕的家也被官兵们抄掠一空……
他不敢往下想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在寂静的城中,犹如一个幽灵。因为天色尚早,他没有遇见行人,只远远看到一队巡逻的兵士。他像贼似的躲避一旁,直到那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去。
李斯是天亮时混在百姓群中出城的。到了郊外路上,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天地茫茫,到哪里去呢?在秦国,他除了家眷外别无亲友,何处投奔?他不知道这条路伸向何方,他是糊里糊涂地向前走的,毫无目的,姑且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时至中午,李斯来到一个小村落。这小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正街旁一个小小的酒肆十分惹眼。李斯疲乏已极,饥肠辘辘,便走进肆中,向店主要了些酒莱,独斟独饮起来。
三盏下肚,李斯觉得身上暖和些了。这时,只见街上走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艺人,一边敲击着叫做〃相〃的乐器,一边唱道: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
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君臣莫诛必逢灾。
……
李斯听着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看,这不是十多年前在楚国见到过的那个落泊的稷下学士公孙鸿么?他怎么来到这里?
李斯放下酒盏,走出门去,向那人打招呼道:〃公孙先生,还认得我么?〃
艺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将李斯上下端详了一番,摇头道:〃草民昏聩,不记时事,不记生人。世人不识我,我也不识世人。〃
李斯近前一步道:〃公孙先生,你会记得的,十多年前,一个布衣青年,浪迹城父,幸遇先生,曾闻先生阔谈稷下盛事,并指点前往兰陵拜访荀师。那布衣青年就是我李斯啊!〃
〃李斯?〃艺人一愣,似有所思,旋即又摇头道:〃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李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转换话题道:〃先生今欲何往?〃
艺人道:〃草民平生无所求,普天之下是我家。信步漫游,独来独往,虽云清苦,却也自在,哪似那般谋官逐利之人,心思费尽,患得患失,狗苟蝇营?这些人实在是想不通,放着自由自在的人生不去享受,却自己往自己颈上套枷锁,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做官好比在刀尖上舞蹈,稍有不慎便官去财空,甚至丢了身家性命。可悲呀,可悲!〃
从艺人这番见解非凡的话语中,李斯断定此人就是公孙鸿。他的这番话分明就是对他说的。他深受触动,感触颇多,施礼道:〃公孙先生,可赏光陪我喝杯酒么?〃
艺人笑道:〃我不是什么公孙先生,一个卖唱的行乞草民而已。官人既肯赏酒,不能不喝,酒在哪里?〃
李斯见公孙鸿执意不肯相认,惨然一笑,遂将他延入屋内,为他斟满了酒。公孙鸿也不推辞,持盏便饮,案上的菜肴也被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个精光。吃饱喝足之后,他只是拱了拱手,向李斯道:〃多谢官人的酒莱!〃说罢,扬长而去。
稍顷,又传出他嘶哑的歌唱声:
论臣过,反其施,尊王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请牧基,贤者思,尧在万世如见之。谗人罔极,险陂倾侧此之疑……
成相声随着公孙鸿的身影远去。那歌词虽有些含混不清,但却深深地触动着李斯的心。遥想几年的仕途生活,念及如今的处境,他对公孙鸿的独来独往,无遮无碍,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羡慕,猛然觉得,这样浪迹天涯、超脱一切的生活,倒也不错,省去了人世间多少烦恼?
〃追呀,追呀,快,快!〃
恍惚间,李斯的耳边又飘来似曾熟悉的逐兔声,当年上蔡东门外晏丙、宫强、东野淳等几个乡友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东门逐兔的快乐不禁在心中泛起。
那是何等淳朴、坦诚、尽兴的人间之乐呀!全然不必为彼此间的利益得失耗费心思,肝胆相照似无纤毫之隔,这才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才是世间的真情!但不知这几位乡友今在何方,逐兔之乐是否一如往昔。此时,李斯深深地想念起这几位乡友,想念起那个远离官场纷争的尚贤乡……
李斯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次也未想到过东野淳等几位乡友?一次也未记起过与公孙鸿的路遇和那警策世人的成相曲?难道是一心追求富贵名利而无暇他顾?或许是东野淳、公孙鸿他们那样的生活与他的追求已格格不入?那么,如今又为何如此迅速地和他们拉近了距离呢?人哪,真是无法琢磨,忽而恨不得直上青云,忽而又希望立足于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究竟哪一种生活更有意义,哪一种追求更有魅力呢?面对这个难题,李斯也有点不得其解了。
李斯在酒肆中稍事歇息了一下,又继续赶路了。傍晚时分,李斯来到咸阳东边的骊邑。
这是一座人口不多的小城,北临渭水,南靠骊山,以景色宜人著称。但此时的骊邑却是大地冰封,满目衰草,一片荒凉,只有一株株傲立在冰雪中的青松给冬日的小城增添了几分生气。
李斯经过一整日的奔波,至骊邑时已疲惫不堪,举足艰难。他就近找了一间客栈,早早地便睡下了。他无意继续东行,一则前程渺茫,不知所之,二则他也心存一线希望,盼着秦王回心转意,下令召还客卿。
大约在夜半时分,李斯恍惚听到有人开门,接着便传来说话声,李斯睁开睡眼,见店主端着灯盏领进一个人来,将那人安置在屋内另一张床上之后,便把灯盏放在案上,转身出去了。临行嘱咐说,有什么事尽管唤他,不必客气。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那人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悄无声息地躺下,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动静,唯恐吵醒了李斯。
其实,李斯已经醒了。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此人很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淳于越吗?他一骨碌坐了起来,兴冲冲地喊道:〃淳于兄!〃
几乎在同时,淳于越也认出了李斯,惊喜道:〃李兄,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李斯问:〃兄何以来此?〃
淳于越叹了口气,道:〃偌大个咸阳已经容不下一个他国贤士了,客卿无辜被逐,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照此下去,秦国还能成就什么事业?〃
李斯道:〃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不知兄为何深夜至此?〃
淳于越道:〃秦王下令逐客,初不以为然,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