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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麒麟,而且总觉得自己也是一头出现在乱世而将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不合时宜的异兽。
“孔丘,就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吗?”
“累累如丧家之犬的那位吗?”
“他为什么要过得那么忙忙碌碌呢?”
……
突然,各种声音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乱七八糟响成一片。他好像看到了那一张张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气宇轩昂的猥琐庸俗的脸绕着自己盘旋嬉笑。
真的不可为吗?
他好像又看到了老子紧闭的眼。
一种刻骨的孤独感又袭击了他。他抬起头来,晚风把云朵吹到了天边,红黄灰黑各种颜色层层叠加,挤成诡异变幻的长长一溜。大半个天空在夕阳的照耀下成为澄净半透明的鲜红色。脚下,炊烟已经散去,现出被镀上金黄色的十万人家鱼鳞般的瓦。似乎有声音传来,悠长而亲切,应该是母亲在呼唤牧童回家。
这个下午终于校完了最后的一篇《诗》,他长长吁了口气。
孔丘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这一生过得很充实很安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他觉得人间仍然充满了希望。
一阵风吹来,他有点冷,不禁缩了缩身子。
“夫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子贡不知怎地鼻子有些发酸。
“是啊,不早了,也该回去了。”孔丘喃喃道。
他转过身来,负手将木杖别在背后。
子贡上前想扶,孔丘摇摇头,努力挺起胸,独自曳着杖向夕阳慢慢走去。
他记起了那年曾皙为他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暮春,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想着,孔丘不觉微笑了。
子贡看着夕阳为孔丘原本高大,现在却有些佝偻的身躯,在大地上投下了无比雄伟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了“圣人”这两个巨大的字。“圣……人”,是啊,他再神圣,也是个人,一个普普通通亲亲切切的老人。他只是为后人树了一个真正的“人”的榜样。
他没留下一个虚幻的天堂,只是为后人指了一个努力的方向——他从未想过做那高高在上的神。
而现在,他真的老了。
子贡看着孔丘满头白发在夕阳里闪着光飞舞着,热泪夺眶而出。
孔丘慢慢走着,走着,影子越来越长,一直伸长,伸长……
七日后,孔丘逝世。
奈何——项羽的最后一战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铺天盖地,雷鸣般。一群野鸭“嘎”地一声从岸边的枯草丛里惊起,扑腾着向对岸飞去。翅膀扇下了项羽戟尖上的雪,芒光一闪。
乌江原本平缓的流水顿时沸腾了。
彤云重得像要坠了下来,虽是清晨,却如黄昏般的晦暗。项羽转过身来,背对着呜咽的江水,听着亭长那艘小船“吱呀吱呀”的欸乃声慢慢远去。
船上,被亭长粗笨的儿子拼命拽住缰绳的乌骓暴躁地嘶叫着。
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严冬的朔风迎面扫来,居然像是烫的——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脉管里如野马般的乱冲乱撞。
项羽使劲握住了腰间的佩剑,指尖传来一阵阵的刺痛。那是昨夜埋葬虞姬时扒土挖伤的——他拒绝部下帮忙,也不肯用刀剑匕首,甚至不肯包扎,任凭鲜血从指甲缝间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直至慢慢凝固。
他好像又看到,虞姬在自己怀中慢慢阖上了眼,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那幽怨的眼角缓缓流下,滴入他颤抖着的掌心,冷得刺骨。
“大王意气尽,臣妾何聊生……”项羽喃喃念着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堂堂西楚霸王,真的败给那些卑鄙的东西了吗?”
是啊,那些是什么人啊。
屠狗的、卖布的、勾大嫂的、管牢房的、帮别人哭丧的、当水贼的、耍嘴皮的、还有那个游手好闲钻裤裆的……这些人,也只有那个好色粗鲁的刘邦,那个可以不要老婆孩子,不怕别人煮了他老爷子的无赖,才能收用。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后悔当年失去韩信。
可如今,就是这些自己平时从不会正眼瞧一下的猥猥琐琐的阿猫阿狗,把他,这个楚国世胄,名将后代逼到了这乌江边上。面前,还有二十六骑。尽管人人遍体伤痕,血染征袍,可仍然个个在鞍上把腰挺得如手中长矛一般的笔直。一字排开,依旧渊渟岳峙,还是那股能让任何一位名帅宿将都做噩梦的雄壮气势。这种军队,怎么就输给了那些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呢?
起兵至今八年,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从未败北。这面“西楚霸王”的大纛,在天下纵横驰骋,令多少诸侯闻风丧胆。老天,一定是老天!一定老天嫉妒了,老天害怕了,老天与刘邦串通了来灭我!没有老天帮忙,他刘邦能有这个能力吗?不是就在刚才吗,那道掀翻水泄不通重重包围的黑色闪电,在十万汉军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不正证明了自己的力量与当年破釜沉舟巨鹿大战时相比,并未有丝毫的减弱吗?
可怜这些汉将,居然连自己的一声叱咤都经不住,屁滚尿流辟易数里,直到现在被冲散的队伍还未集结好呢。他好像又感觉到了,乌骓的腹肌在夹紧的双腿间如铅块般撞击时那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由此想起了在荥阳,那个射杀我方几员大将的所谓神射手楼烦,被自己瞋目一喝吓得缩入壁垒,宁愿被刘邦斩首也再不敢出来的熊样。
项羽摩娑着沉沉的铁戟,看着依旧迎风飘扬的“项”字青色大旗,微微笑了。
好,就让老天与刘家军队一起来吧!
猛然,项羽仰起头来,向着几乎压到鼻尖的满天乌云一阵狂笑。
飙风突起,江边干枯的芦荻纷披散乱,尽皆低伏在地。
项羽重瞳的虎目缓缓地依次扫过每一位战士。每位战士都更加用力挺起了胸,有几人草草包扎的伤口顿时裂开,热血汩汩涌出。但没一人皱眉头,二十六双坚定而崇敬的目光聚焦在项羽身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他们的大王挥手一指,他们都将如汹涌的潮水、激怒的雄狮那样,咆哮着猛扑过去。无论他们还剩下几个,也无论对手是谁——即使前方是座森森的刀山,他们也能凭血肉之躯把它踏成齑粉。他们深信,天底下,只有他们的大王是真正的英雄。而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每双手的指节都捏得发白,全身骨节格格作响。
“下马!”沉默片刻,项羽下令。他望了望天,沉声一字一句道:“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来场大战!让那些懦弱的汉兵崽子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记住我们可怕的力量!”海啸似的呼应声里,骑士们山崩一般地跃下马来。
背转身,能站的直立,不能站的跽坐,满开了强弓劲弩,用缺口断尖而又依然寒光刺眼的长锋短刃指着来路。每双眼睛都射出了野兽的绿光,甚至还能听到牙齿磨砺的吱吱声。
项羽感到越来越燥热。一把扯下了早已被鲜血溅湿而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大氅。还是热,他抛开头盔,解开了领口系胸甲的带子。一丝寒风钻入,他觉得一阵爽快。他继续慢慢解着甲扣,又想起了虞姬,这可是昨夜她为自己一个一个用同心结系上去的啊。项羽心里一阵抽搐。
可是,还要这副铠甲做什么呢?从今后,再也不用防什么明刀暗箭了,他将用最原始最轻蔑的态度进行他的最后一战。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体。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不愿用这身金光闪闪的甲片阻碍了他的勇气——能伤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盖世的英雄。但是,他至今以为即使这样的人已经出世,也绝不可能出现在汉营。他认为只有直直接接坦坦荡荡的才是英雄,就像他这样。阴谋诡计钩心斗角只是刘邦那伙懦夫流氓的伎俩。他想起了祖父,项燕,同样铁骨铮铮的好汉,抗秦战败后自刎的楚国大将,喉头顿时一热,有股腥味涌了上来,他使劲咽了下去。
项羽在十二月的乌江边袒开了衣襟。
穿过战士,他一步步走到最前头,重重地一顿,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红土中,大地仿佛微微一晃。右手握着戟杆,左手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