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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浓浓的儒学氛围里,北魏王朝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如沉醉于熏风那样,从心底慢慢褪去野性,慢慢消磨桀骜,慢慢滋生温柔。
一双双弯弓握剑的毛茸茸大手渐渐低垂,皲裂而宽大的手掌渐渐脱去老茧,渐渐白嫩光滑,小指不知不觉挑起……昔日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北魏军团,翱翔在北方的无敌雄鹰,就这么在儒学的熏陶下变得温和慵懒,骨软筋柔。
当然不可避免的,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变得软弱!
而背后,正像开疆拓土时的北魏那么矫健的柔然、突厥,血红的瞳子死死地盯牢了这片变得温情脉脉的大地。他们才不念叨什么仁义道德呢,只是一下又一下用力地磨砺着刀箭,在大漠、在草原无日无夜地操练着武功。刚饮过马血的嘴角对着北魏巍峨的宫阙流露出讥讽而残酷的冷笑。
甚至轮不到他们发难:即使是北魏内部,那些在汉化中遭受冷遇,见到方块字就咬牙切齿的武将早就不耐烦了,日日夜夜地在阴森森的密室里用鲜卑语重新召唤着野性。
就算是同样的健壮,同样的敏捷,同样的训练有素,交战双方中如果有谁对人生、对文化、对命运有了感悟,并常常为此深思,那他必定会败给全部精力集中于武器和目标的对手——
他的动作将会因为他的思想而迟缓沉重,他的锋刃也会为此而游离钝软。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期里,儒学可以说是四海一家时创建太平盛世的纲领,是削平天下后王朝长治久安的维系。
但在兵连祸结的乱世,在惨烈的厮杀争夺中,却简直无异于一剂药效强大的麻醉剂。
元宏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看得太远了:他在天下未定,最需武力的时候用汉家的儒学削弱了自己原本强壮的身体——他的汉化实在是太早了、太急了一些。
就像一只急剧生长的龙虾,再需要换壳,也先得战胜身边的敌人,扫清四周之后。否则为了那个更舒展更宽裕、可以进一步壮大的新壳,而早早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蜕下旧壳,露出毫无抵抗能力的诱人嫩肉,结果必定是成为仍旧披着坚硬老壳的对手的一顿美餐。
何况元宏的族人也太不理解他们主上的良苦用心了,他们实在无法跟上元宏的思路和步伐。因此这个危险的换壳过程不得不进行得分外的漫长、艰苦,成果也不得不更加的丑陋,乃至畸形。
但总得有人走这第一步,做这第一个牺牲。
元宏之后,汉化,明里暗里继续进行。加入的民族越来越多,等到基本上把整个战场的斗士都引向了璀璨的华夏文明,等到大家的野性一起慢慢弱化、慢慢消失,儒学的作用这才渐渐凸显……
乱世最需要的首先是武力,这道理其实很早就有人明白。
战国时赵武灵王就是其中最成功的代表。
他走的正好是和元宏相反的路:也是顶着举国反对的压力,他命令臣民脱下象征华夏文明的上衣下裳,换上小袖短衣,扎紧腰带,下了战车,拿上弓箭踩着皮靴跨上骏马,用当时被所有人认为落后可笑的胡服训练出一支强悍的骑兵。成果是小小赵国的战斗力从此在众国中数一数二。如果不是后来君王昏庸,用了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以至长平惨败元气大伤,秦国的统一进程还得大大拖延。
孝文帝、赵武灵王,这两个谥号真正是贴切极了:一文一武,两个字轻轻涵盖了两位雄君的一生的探求。
在西方,对于文明与武力在统治中作用的孰轻孰重,也是一代代哲人苦苦思索的一大命题。
早在古希腊,斯巴达和雅典就进行了多年的实践尝试。
斯巴达走的是偏武的路子,孩子七岁就得进入军营,光头赤脚,布衣草席,严格军事训练,定期鞭抽棒打以练耐受力,直到60岁。他们十分排斥文艺,只要求人们能读会写,讨厌夸夸其谈。而雅典却盛行文学哲学,人人言辞华丽,谈吐侃侃,出了大量的诗人、哲学家,创造了辉煌的文明。
当他们的轨道不可避免地碰撞时,文输给了武:伯罗奔尼撒战争打了几十年,最终在公元前404年以雅典的投降落下了帏幕。
但偏文或是偏武都不是最后的胜利者,有人说他们是两败俱伤:
也是仅仅过了几十年,一支迅速崛起的军队,马其顿,征服了整个希腊。
造化总是无情的,它总在蛮荒源源不断地创造着一批批新的可怕力量。
那些新力量的代表们,所有的智慧都在血与火中,直接、干脆。他们用兽皮包裹着如铜块般撞击的肌肉,腰间系着战败者滴血的人头,从荒寒苍凉的远方呐喊着咆哮着,挥舞着冰冷锋利的大刀,向经过无数代先行者含辛茹苦建设起来的文明世界驰骋而来。
也许,他们在征服了先进却柔弱的文明后也将被这文明同化,但血迹未干,更远的远方,一支鸣镝嘶叫着破空而来,又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文明就像一朵朵娇嫩而又鲜艳的小花,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艰难而顽强地开放着,吸引着一拨又一拨剽悍的武士争夺,同时也不知不觉吸引着他们下马……
往事越千年。
当世界发展到计算机时代,也许,像有些人说的,已经看到了真正的全球和平希望。还有人说,现代即使是战争,也不过是几个高级头脑坐在电脑边,手指间的较量。似乎近身搏杀、刀光剑影即将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似乎从此我们可以不顾忌来自背后,来自落后的威胁,可以像孝文帝那样,在先进的文明中追寻着和平、稳定、富足之路了。
发生在上个世纪的那场把整个星球蹂躏得遍体鳞伤的浩劫提醒我们,相对于经过数百万年才由猿进化到人的历程,有些人野蛮、贪婪、残忍的本性,在有记载的几千年历史间,进化的痕迹简直是微乎其微的。何况短短六七十年,历史长河中更只是弹指一挥间。
科学的发达,也许能使肉体上的强悍变得缺少意义,但内心嗜血的本性仍旧日夜折磨着他们看起来也已经是衣冠楚楚的身躯。
每到月圆,无论身处何时何处,只要是狼,便抑止不了声嘶力竭地仰天嗥叫。
文明仍旧时时受到威胁。
在努力营造美好高尚的未来时,我们决不能忘了来自黑暗的邪恶势力:它们永远在蠢蠢欲动,窥伺着文明世界的可乘之机。
所以我们,被几千年儒学浸泡得礼让温驯的、用圆滑的太极代表尚武精神的我们,更不能在文明中酥软沉醉。
精神上的软弱比身体上的软弱更可怕。
“9·11”之后,周华健为这幕当代人间惨剧作了一首歌,《忘忧草》,开头就是:“让软弱的我们懂得残忍,狠狠面对人生每次寒冷。”
为了消灭残忍,我们不能忘记残忍;为了抵抗野蛮,我们得温习野蛮。
在正义的心里,我们得留一块苍茫的牧场,以放养骁腾的战马;得留一座熊熊的熔炉,来铸造雪亮的刀枪。
向和平前进的征途上,努力扩大文明圈的过程中,我们得经常回头巡视文明的光芒所照耀不到的黑暗角落——
以守护文明。
菩提本无树——一个文盲的绝妙顿悟
如果以树来比喻知识,当芸芸众生祖孙相继父子相承围着树培土、施肥、修枝、攀爬,恭恭敬敬地举起片片树叶对着阳光,喃喃自语琢磨叶脉叶柄石细胞维管束时,慧能运大神通。
一时佛在灵山说法。九天十地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鬼神皆来集会。说到精妙处,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众中有大梵天王生大欢喜,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向世尊恭献一支金波罗花。佛陀拈花在手,未发一言,高高举起展示大众。大众尽皆不解,唯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
佛陀微微点头,用无上神通,向千万世界朗声宣告:“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付嘱于摩诃迦叶。”
一切会众俱皆合掌颂礼,三千大千世界顿时奏起庄严梵音。
金波罗花分身无数,片片香瓣纷纷扬扬,飘洒三界。
一片花瓣在流水中打着旋悠悠漂远。
长江,正是暮春时节。
轻轻溅起些小水花——一杆嫩绿的芦苇被抛入了江中。没等江水涌走,一只皲裂胼胝的赤脚踩了上来。芦苇微微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