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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雪,你恨我么?”
雪雪,你恨我么?
那是诀别的辞句,临终榻前的问话。雪妍走过去抚着他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回答。她不能审判自己的父亲。那素来自由自在心不在焉的父亲躺在烟灯旁,简直象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实在放不下他,他的痛苦是巨大的,是母亲不会经受也无法分担的。她心里汹涌着一种感情,恨不得把他抱走。
“我对不起你。我们没有时间了。”他就得下楼去听人宰割,他很忙。被宰割的忙。“我怕见不着你——雪雪,你恨我么?”
父亲素来白净的脸上笼罩着一团黑气,久不见笑容了。自己走后,谁来做父母之间的媒介,把他们彼此认为属于异国的语言翻译明白?谁还能使得父亲发出会心的畅笑?其实,自己就是留着,也做不到了。一个亡国奴的身分,能把人压死,闷死,就算不直接死于非命的话。
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明白时间不多了,他其实也会明白我的去向。雪妍很想说,怎能恨您呢,我的父亲!但她哽咽着说不出。
京尧慢慢站起身,拍拍她的头,取了靠在榻边的手杖,走出房去。他瘦多了,身子在驼绒袍子里晃荡,脚步很不平稳。雪妍想追过去扶,听见阿胜说“走好”的声音,便立住不动。双扇玻璃门关了,父亲干哑的声音留着。
雪雪,你恨我么?
雪妍知道该恨谁,但她似乎生来缺少这种感情。她提着小篮箱走下仆人楼梯,迈出家门时忽然转回,在客厅后面的一个备用小间向里张望。
她要再看看母亲,向她告别。厅里三个大花吊灯都亮着,照着错落陈设的数十盆菊花,满堂辉煌,客人已经不少。她一眼便看见母亲穿着亮蓝地洒细白纹薄呢旗袍,象是笼着轻纱,罩一件蓝白相间的横条毛衣,脸上堆笑,轻倚在钢琴上,和几位艺术界人士谈得似乎很有趣。倚琴是蘅芬心爱的姿势,虽然她从不弹琴。雪妍希望母亲转过眼光,向她这边望一眼,但母亲迎到门口去了。进来几个日本人,抬着脸看厅中一切。母亲那从容大方又有几分讨好的态度,使得雪妍掩住脸。
她还得再看一眼父亲。他不知缩在哪个角落。忽听见鼓掌,父亲从菊花丛中,迟疑地、畏缩地出来了。他缩着肩,驼着背,和母亲一起,双双站在一个日本人前,象在忏悔,象在由那人重新证婚,像是一对被捕入笼的小老鼠!
雪雪,你恨我么?
雪妍忍不住泪,转身急速走出后门,上了车,又不断回头望。她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三年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依恋。这栋房于依旧,而真正的家正在消失,就象薄暮中的房屋在视线中消失一样。
莲秀一阵咳嗽把雪妍拉回那张旧椅。莲秀很抱歉,她知道凌家小姐的心悬两地的痛苦。不愿打扰她,寒喧过后就由她坐着出神。放在旁边的茶换了两回,雪妍并未觉察。
“又一个万里寻夫。”莲秀想着,心里漾过一点羡慕和悲哀。她咳得满面涨红。雪妍站起身给她轻轻槌着。“香阁呢?不在这里?”
“大概在黄家和黄瑞祺在一起。”莲秀觉得这是好事,她很愿意香阁及早有着落。“那孩子人不错,够好了。”雪妍不知道黄瑞祺是谁,不好评论。心想,不管怎样兵荒马乱,人还是要活下去。只问:
“怎么这样咳!吃药没有?”
“贵堂买了——是让香阁买了药——我也没吃。”莲秀勉强回答,有些尴尬。
雪妍不好说话,仍坐着沉思。天已黑下来许久了。秋风吹着落叶,沙沙的响声和着阵阵寒意透进屋里。雪妍心上的两个声音在厮杀,一声“雪雪,你恨我么?”又一声“雪雪你来!”前一声的凄惨撕割着后一声的幸福,锥骨钻心。
莲秀为表示亲热,一会儿摸摸雪妍衣服厚薄,一会儿摸摸茶杯冷热,每个动作都伴随一阵咳嗽。
“吕贵堂怎么还不来!”雪妍忍不住问了。
“这可不知道。他在南屋,没事不上里边来的。”莲秀转过脸去,恰见吕贵堂出现在门口。
雪妍惊喜地站起,没有多话,即随贵堂走过几重院子,进了后院。满院枯树荒草,十分凄凉。
贵堂有些神秘地低声说:“这后院您没来过吧?李先生在这儿住过好几次了。”转过枯树见楼门紧闭,悄然无人。贵堂上前轻叩三下。
门轻轻开了,一位商人模样的年轻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
“李宇明!”雪妍叫出来。
屋里很暗,雪妍却觉得李宇明很明亮,他是从卫葑身边来的,这就够了。
“卫葑很好。”李宇明忙先说这句话。这几个字使得雪妍盈盈欲涕,她有多少关于卫葑的话要问呵。
宇明接着说,他们知道她的处境,要她尽快去。后天要送一批药品,她如愿意协助,可谓一举两得。这当然有风险,但他相信会成功。
“你知道吗?”宇明略带顽皮地说,把手中的东西向上一抛又接住,那是一只网球。在台阶旁检的。“我们那时候称你为圣母。圣母总该是平安的。”
“我并不怕。——雪妍迟疑地微笑了。不只能登上去见卫葑的路程,还能协助工作,这多好!多少能代爸爸赎一分罪罢。“——只是你们不怪我么!我父亲——”
李宇明自豪地一笑,他确信自己掌握了政策。“你是你,凌京尧是凌京尧。”雪妍听见父亲名字后面没有任何称谓,光秃秃的很刺耳,不觉脸色微红。
宇明有些抱歉,他没有办法,只能这样说。他放下网球,尽量清楚地交代了有关事项:明天清晨,在前门车站,他穿海蓝色绸大褂,带黑色皮箱。雪妍只需行动跟随。不可显出是一起上路。吕贵堂希望他的女儿也走,正好作为女伴。
“香阁么?”雪妍眼前浮起香阁俊俏伶俐的样儿,想起她要离开北平上日本也行的话,略感不安。遂即抱歉地看着贵堂,说:“她这么想走,现在走成了,该多高兴。”
“此一去还靠您调理她。往后慢慢地让她投奔三姑去。”贵堂远远站着,恭敬地说。
“你还没有问目的地是哪里。”宇明提醒,望着雪妍苍白的脸。
“是卫葑所在的地方。”雪妍不加思索地说,大理石般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在昏暗中现出朦胧的光艳。是的,只要是卫葑所在的地方,至于那地理上的名词,她并不关心。
“第一站是安次县。卫葑可能就在那里接你。你是回去探母病的。如果我出事,你别理会,只管继续走。”宇明说。
“你会出事么?”雪妍关心地问。
“不会的,我想能逮住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宇明自信地微笑。
雪妍急忙在满布灰尘的木桌上轻敲三下,这是女学生的规矩。她们以为说不怕什么常常会惹来灾难,敲三下木头可以化解。
宇明懂得这游戏,心里很感谢。他想了一下,说:“我不得不说,你得在报上登一个脱离关系的启事。”“有必要么?”雪妍声音发颤。“有必要。对你,对卫葑,对凌京尧,都有必要。”见雪妍不语,又说:“药已在吕家了,你带几盒就可以。”
“香阁还可以带一点。”贵堂还想说“我也愿意走,也可以帮着运药品”,但踌躇着不敢说。自己文不能出谋划策,武不能舞枪弄棒,也许是添累赘。
宇明高兴地和他握手,一副代表伟大势力的样子,口气有些居高临下。“谢谢你,那启事你可以送到凌家,让他们发。得感谢小刘好眼力。”小刘去年到孟宅送信,对吕贵堂怀有信心,介绍宇明来的。
于是吕贵堂什么也没有说。
李宇明送雪妍出来,很觉轻松。他从雪妍带药想到孟太太吕碧初销毁文件,心中对妇女充满敬意。这些圣母!孟太太的安详温和总使他安慰,不然他也不会把文件藏到孟家花园。眼前的雪妍显出女子的真正德性:似乎软弱,却有承受力。她的雅致衣着也使他满足又惘然。那朦胧的鸽灰色引起他遥远的久已忘怀的梦。这才是女子,这才是人类美好的那一半。
“澹台炫有消息吗?”新郎新娘早已分开,伴郎伴娘更不在话下了。宇明开玩笑地想。
“五婶走时说,澹台家也要到昆明去。现在不知怎样。五婶一家总该到了。”
李宇明转眼看着小楼,夜幕掩盖了它的破旧。“这小楼是个好地方。你知道么,我没敢上过楼。等胜利以后,再来好好看看什刹海。”他说着俯身在落叶中捧起一杯泥土,深深一嗅,“新鲜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