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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她叫了一声,“爸爸答应了什么?”她本没有哭,一说话,滴下泪来,“爸爸,我们走!我们走罢!”
答应了什么?答应了把灵魂永远抵押在黑洞里!还来问我!京尧很委屈,很恼怒,他不想克制自己,厉声说:“梦话!废话!”他受了这么多折磨,他的心塞满了痛苦和耻辱,他也得发泄出来。“风凉话!”他又加了一句。
“爸爸,是我不好。”雪妍从未受过这样的呵叱,吃惊又自责地半跪在榻前,一手抚着父亲的膝,觉得母亲的眼泪滴在自己头上。她一点不怪父亲,知道他发怒的原因其实不是自己。遍体鳞伤的可怜的父亲,雪妍愿意分担你一切痛苦,可是你究竟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妍的神情是温婉的,目光却是执拗的。最温婉的性情往往有最执拗的一面。她要知道父亲为生还付出的代价。
“雪雪!”蘅芬拭着红肿的眼睛,轻轻拉她。“不要说了。雪雪,爸爸以后会告诉你。”
京尧感谢地看了妻子一眼,他回来后这一周,蘅芬从未责备他,结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觉得妻子是爱他的,而他实在不值得任何人爱,他想照以前一样拍拍雪雪的头,但他甚至不敢抚一抚她的手。他只看着妻子,用尽平生之力,说出了:
“拿烟灯来!”
蘅芬揽住吃惊的雪妍,轻声说,我们不能瞒你。现在只有这个办法。爸爸有内伤。而抽鸦片是符合日本人心意的。
阿胜很快端了烟盘来。明亮的玻璃圆灯罩和镶着一块碧玉的景泰蓝烟枪使得京尧阴暗的脸色透出一点亮光,他好象找到了倚靠,心上平静了许多,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伸手去拿烟枪,自语道:“久违了!”
雪妍用手遮住眼睛,她不忍看。随即爆发地扑过去,拽住烟枪,哭道:“爸爸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原来戒烟多受罪,怎么能又抽!”
京尧立刻又激动起来,这是他唯一的自由,他要保护这点自由!就是女儿,也不能管我!我不需要别人管!他慢慢坐起身,看见那双可爱而又执拗的眼睛透过泪光在询问:“你答应了什么?答应了什么?”
“雪雪,你不要管我,”京尧的声音很温和,但不是友好的。“爸爸不值得你管。”
“如果我有一个不值得管的爸爸,那我怎么办呢!”是迷失在黑洞里的微弱的哭声。
蘅芬拿过烟枪放在盘子里,抱住雪妍的头,呻吟道:“有我呢,有妈妈我呢。我的孩子!”
“把那张报给她看!”京尧颤颤地指着一个小螺钿柜子。蘅芬迟疑着,不情愿地走过去取出一张报纸,颤颤地递给雪妍。
益仁大学法国文学教授、著名戏剧家凌京尧出任华北文艺联合会主席。
这两行字象枪弹一样跳入雪妍眼帘,把她打昏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说,“是了。我只要知道事情真相。”
“那你知道了。”京尧伸手去拿烟枪,手颤得拿不起来.
雪妍直直地坐在靠垫上,定睛望着烟枪。
“瞧你!连这个都不会拿!”蘅芬又开始了责怪。
烟枪攥在暴露着青筋的手里了,雪妍知道一切又都按照凌宅的方式进行了。自己属于什么方式?总之不属于这里。嫁过的女儿不好总住在娘家的。
三人都不说话,但房间里的空气比大声争吵还紧张。这时阿胜怯怯地来报,有吕贵堂父女二人来访。
还有人敢来,还有人屑于来。
“现在还见客!又是吕家人!”蘅芬说。京尧看着自己手中的烟枪在颤抖。
“请进来,到这里来。”雪妍吩咐。她从不在父母面前吩咐下人,那应该是父母的事。但这时她必须说话了,说得很坚决。
看见无人反对,阿胜退下去。一会儿吕贵堂父女进来了。带着秋天的寒意。
“凌老爷,凌太太,贵堂打扰了。”吕贵堂深深鞠躬,香阁跟在后面含糊地叫了一声,站到雪妍旁边,好奇地望着室中的一切,包括三个主人。雪妍默默捡起报纸递给贵堂。
吕贵堂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凌老爷是读书明理人,是好人。现在该是什么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忽然很害怕,真不该带香阁来!
“我真的不知道。原打算跟随您往后方去——”话一出口立刻觉得不合适,嗫嚅道:“我意思是——贵堂意思是——”他不自觉地按按长衫口袋,惶恐地想,那信怎么才能交出去。
“没有关系。”京尧手中的烟枪还在颤。“我不会告发的。”
没有人说话。京尧平静了一些,用烟枪指着椅子示意吕贵堂坐下。“赵奶奶可好?后来有什么事么?”
“没——没有什么事。都好。都好。”贵堂回答,红了脸。
蘅芬疑惑地望望他,这时电话铃响,是乌木阳二打来的。京尧一拿起电话筒,口气不觉颇为恭顺。那边先问身体情况,后建议约请一些文化界人士开一次茶话会。又说有一个好消息,请京尧往日本参观。
“去日本?”京尧反问一句。
“就是参观游览,增加了解,没有别的事。下个月怎样?”
“一切听阁下安排。”京尧用法文说这句话。
“听见没有?叫我去日本一趟。”京尧放下电话,神色十分疲惫。忽然笑了一声,说:“你们都去内地,我去日本!”
“您若是要人服侍,我愿意跟去。”吕香阁鼓起勇气说。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我愿意去内地。也愿意去日本。我就是不愿意呆在北平。”凌家富丽的陈设促使香阁如此表态,她必须冲出廊门院,去打开自己的天地。
“我看北平很好。当我愿意去日本么!”京尧干笑一声,对着蘅芬说。
贵堂十分尴尬不安,不知怎样才好。香阁这样冒昧!他求助地望着雪妍,踌躇着不知该怎样称呼,凌小姐还是卫太太。那温柔的让人看了心软的脸上堆满悲哀,更使他惶惑。
“到客厅去坐坐。”雪妍说话了。
贵堂又按按长衫的口袋,有希望了。他询问地看了京尧又着蘅芬,鞠躬后还不敢走。京尧不耐烦地挥手,父女二人才随雪妍出去。
厚重的玻璃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的烟灯点燃了。火苗在灯罩里显得平稳而舒适,等待鸦片烟膏送上来。
三
“雪雪,你很我么?”干哑的声音,是从烟灯上飘过来的。
“雪雪,你来!”声音遥远而有力,是从山山水水的那边传过来的。
一昼夜后,雪妍坐在廊门院的旧椅上,耳边萦绕着这两个声音。
她两手插在鸽灰薄呢大衣口袋里,摸着一个已经很皱的信封,是吕贵堂昨天到凌家时悄悄交给她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名字。那熟悉的亲爱的笔迹!她一见这笔迹,就觉得灰暗的世界亮了起来,自己有了依靠。信封内有一个纸条,上有四个字:雪雪你来。
雪雪,你来!
她听见这召唤,任何艰难险阻也挡不住她奔向他身边。她来了。她不自觉地移动穿着黑色半高跟鞋准备跋山涉水的脚,碰着了随身带的小蓝箱,到底提着它走出自己的家了。一年来她总在理这箱子,绸单夹棉,换过了四季衣服。她曾不止一次提到父亲面前,准备立刻随他走。而总是又回到自己房间,悄悄地哭泣。现在箱子在脚前,父母亲已陷进泥沼,任何的召唤也拔不出了。
雪雪!你来!
这召唤来得太晚了。昨天吕贵堂带来口信,要她到香粟斜街三号见李宇明——她和卫葑结婚时的伴郎,一起上路。信来早一些也许能使父亲离开陷阱?现在连自己的去向也无法说明了。这一昼夜间,她屡次走到父母房前,只想再看看他们,也许再争吵几句,但都没有进去。蘅芬来看她时,觉得她可能需要散散心,同意她到吕家看望赵莲秀,并住一晚。
可以看出来,家里又要宾客盈门,母亲是有几分高兴的。可怜的以应酬为生的母亲!她习惯了在衣香鬓影中周旋,习惯了在这栋房子里走来走去发号施令,习惯了她从小没有离开过的一切。她离不开。雪妍却要离开了。雪妍怀着悲痛,怀着期冀,又一次理过小蓝箱。这时,阿胜来请她去父亲房里。
京尧点着了烟灯,没有烧烟,正定定地看着那火苗。雪妍开门,他抬头苦笑,说:
“雪雪,你恨我么?”
雪雪,你恨我么?
那是诀别的辞句,临终榻前的问话。雪妍走过去抚着他青筋暴露的手,没有回答。她不能审判自己的父亲。那素来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