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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歌唱家柳夫人,是钱太太的姐姐。”碧初说,又对惠枌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喜欢音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上星期到昆明开会,听说惠枏找不到钢琴,子蔚帮着在一家教堂里借到了。”弗之说。
峨听得钱郑惠枌是柳郑惠枏之妹,不觉看她几眼。见她着一件暗蓝色布旗袍,周身用花布镶细边,鹅蛋脸儿,眉目清秀,不及柳夫人妩媚,却有一种飒爽之气。惠枌见峨打量她,因笑道:“我是学画的,也学过些乐器,现在是家庭主妇,主管我们两人的生活。”说着向明经颔首微笑。又向碧初说:“内地生活费用便宜多了,火腿两角钱一斤,鸡蛋一角钱一百个。活下去很容易。”
明经说:“看她多熟悉市场,足见是个好主妇。只是这里文化落后,风气闭塞,书籍缺乏。到县图书馆看看,什么书都没有!”
弗之道:“学校的图书大都运到昆明了。在龟回上课不是久长之计,还要搬家,搬到昆明。”他对碧初抱歉地一笑,“你看,你刚到,又说搬家的事。不会马上搬,还得几个月。”
碧初道:“国家有难,搬几回家算不得什么。”
“给你找了一位女仆,这儿叫帮工,一会儿就来。”惠枌道。正说着,钱家的帮工王嫂带来一个妇女,说是姓张,就叫张嫂。碧初和她谈了几句,留下做事。孟家人遂都下楼。
楼下正房里空荡荡,只有几张木板,拼起来,就是床了。弗之在厢房暂住。一张行军床歪斜着支在当地。窗下一张未上油漆的白木案上书稿凌乱。奇怪的是一面墙边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碗,一摞一摞,排了两排。“这是怎么了?”碧初笑问,“要开饭馆?”“你们来了,要吃饭啊。”弗之理直气壮。碧初仔细看时,好些碗都是用过的,没有洗。只好忍着笑,分派打扫收拾,说:“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以为得住草棚呢。”
“问题是没有办法吃饭写字。”峨冷冷地说。“总不能席地而坐罢?”
“爹爹能想到预备几张床和饭碗,就不简单了。”碧初说,“应用的东西,慢慢再添置,不用忙。”
“抗战期间,一切从简。”玮刚看到一张《新滇日报》,报上有几个结婚启事,都有这句话。
峨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以后孟家人回想起龟回的生活,都觉得象是激流中间短短的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让他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一下。脚踏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头上没有日本统治的压力,那种自由的感觉,是没有当过“亡国奴”的人感觉不到的。尽管因为语言不同,习惯不同有时会升起背井离乡的惆怅,那小县城色彩浓郁的民俗,亚热带景色的诗情画意以及家人的团聚使他们常处于欣悦的状态。外来人的经济情况优越得很。云南省自己发行的滇币有新旧之分,一元新币换十元旧币。中央法币一元换十元新币,相当于百元旧币,有的卖鸡鸭蔬菜等生活用品的摊贩还用旧币。外来的人等于平白加了数十倍工资,难怪钱明经可以兴冲冲准备搜捡古董了。这种经济优势当然不能消除所有不便。对于碧初来说,首先没有得心应手的下人使唤,样样要自己操心。弗之与峨,是做惯老爷和小姐的,想不到帮忙或不肯帮忙。倒是嵋和玮,常常问,“娘,有事吗?”“三姨妈,有事吗?”当然也帮不上忙。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生活打开了新的天地。这里没有明仑校园或香粟斜街三号的高墙,使他们不知人间烟火。芸豆街小院和龟口县城的生活是相通的。
每到赶集时,卖菜的,卖果子的,卖竹制品草制品的,各种叫卖声不断传来。孩子们随时受到云南语言的熏染。最初大家都奇怪声音何以如此之近,再一想,整个县城没有多大。随便走到那儿,都很容易。出门不用经过几重院子,跑几步就到街上。真象捉迷藏,原来躲着的街道,忽然冒出来了,横在眼前。街上店铺有限,内容简单,但他们觉得很有趣。雷稀饭老板早成了熟人,见了他们总要邀请:“进来坐下子嘛,给你家盛一碗!”那稀饭在大锅里冒着小泡,透亮的,黏黏的,好不诱人。但他们总是说谢谢,从不接受邀请。稀饭老板又会大声称赞:“先生家的公子么,懂礼数!”
最吸引他们的,是雷稀饭旁边的一家书铺,卖书也租书。最多的是武侠、侦探和公案小说,诸如《七剑十三侠》、《青城十九侠》、《福尔摩斯侦探案》、《亚森罗平侠盗案》,还有《施公案》、《彭公案》等。来看书的大都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对迁来的学校中人有一种敬意,就象湖台镇居民一样。总是对玮和嵋笑,自谦地说;“我们瞎看看。”有一次,玮玮做主,借了一部书,名叫《芙蓉剑》,以后又借了续集《凤凰剑》,都是以宝剑为信物的武侠加言情小说。嵋看得很起劲,晚上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
“嵋,你看什么?”碧初一手拿着正在折叠的衣服,一手来拿嵋的书。“这是什么?剑仙侠客?”碧初近来有时要发火,自己也觉得,便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她放下衣服,停了片刻,才把书大略翻了一下,仍还给嵋,拍拍那黑得发亮的头,说:“现在该睡觉了。自己关灯。”
第二天,碧初向玮、嵋宣布,他们得每天随弗之到学校去做功课。玮对嵋耸耸肩,嵋对玮闭一下眼睛,其实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习惯于规律的生活和不断获取新知识,闲散长了并不舒服。
“我做什么?娘,我也要去!”小娃拉拉娘的衣襟。“你么?天天走去走回,你行么?”碧初抚着他的手,低头商量。嵋马上帮助小娃:“让他去吧,我会照顾,还有玮玮哥呢。”碧初向玮抱歉地一笑,说:“你多管着些,你当总司令。”总司令啪的一声立正。小娃高兴地大声笑了。
明仑大学有注重体育的传统。办军训,上早操,都比别的学校积极。龟回这里,宿舍集中,场地方便,每天升旗跑步,是体育课内容之一。由当地驻军一位连长任教官。不少学生懒得早起,叫苦连天。弗之素起得早,常来参加升旗仪式。他喜欢看鲜艳的国旗冉冉升空,让蓝天衬托着,迎接新的一天;觉得晨风孕满希望,朝霞大写憧憬。学生们不很整齐的步伐,显示着青春的活力,和祖国的力量。
校园的年轻人中增加了三个孩子。他们有时随弗之早来,但从不到操场,只远远站着。第一次看见国旗从绿荫中升起时,玮高兴得跳将起来,赶紧又肃立,等国旗升到杆顶,才大声叫嚷:“又看见了!又看见了!”嵋和小娃也高兴地拍手。他们曾亲手烧了国旗,现在,又看见了!
大花园里纠缠扭结难以抵挡的茂密植物中,有一排平房,其中有弗之的一间办公室。窗下一张白木长桌,没有油漆,三人每天在桌前学习。弗之请来一位教逻辑的先生教玮玮数学。嵋和小娃则仍是背诵诗词古文,念简单的英语,写大字小字。
每天下午,他们在校园里探险。循着青石板铺的宽道,走过五十米长蔷薇花架,绕过园中的主楼,走上一条窄道,因为植物太茂密,就知难而退。以后胆子愈来愈大,把一条条窄道都试过。有缝可钻就挤过去。有一次,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踩着侵到路上的枝蔓叶茎,走进一块凹地,只觉鲜艳明亮的色彩扑眼而来,原来是一片荒花在四面绿墙中跳动。繁茂的花朵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一起飞舞的蝴蝶。
王个孩子呆呆地站住,看那花朵,看那蝴蝶。蝴蝶的颜色在阳光下变幻着,带动花朵的颜色也在变幻,如同片片流动的彩云。四周的绿为这变幻的彩色稳住阵脚。好象在说:“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他们同时听到也想到:要是李之芹大姐姐在就好了,她该多高兴!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他们站了一会儿,玮玮见隐约有一条小路向一边的小丘上伸去,便引嵋和小娃爬上小丘,他们推开眼前密密的枝条,眼前的景色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相当高。下面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潭,水色墨绿,深不可测。周围树木纠缠在一起,阴森可怕。那黑色的水中,似乎就要跳出什么妖魔怪物。
“我怕!”小娃拉住玮玮,小声说。那些蝴蝶和花已经让他害怕,这潭水更神秘了。
嵋也害怕,但她不说。她似乎觉得李之芹住在这潭水里。这时正从水底向上升起。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