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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劫衙的行径,想想倒有些后怕。当时他是清朝举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参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会。四人常一道研讨时局,砥砺学问,有阜阳四贤之称。其中一位年最长的刘子敏被捕,押在县狱。他和十几个年轻人买通狱卒,将刘子敏劫出。买通的过程中,狱卒曾对他说:“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么!”
“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简单地说,没有直接讲革命的道理。给钱,是主要的手段。几个人簇拥刘子敏上了备好的车,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时,那狱卒追上来,他以为要拼个死活了,不料狱卒竟塞给他一包钱,一面说:“还给你们一半,你们也要钱用的。”
那人后来不知怎样了,连面貌也记不清了。他连忙到约定好的地点,将钱交割清楚,留给刘子敏养伤。自己连夜翻越城墙逃走。好在县城不高,由朋友帮助,用粗麻绳系腰,手持雨伞跳下去,丝毫没有受伤。那夜好黑呵,好象是向一个黑洞里跳,闭着眼睛向黑洞里跳。
拿雨伞是梦佳的主意。老人想起梦佳,总有一种温柔凄凉而又神圣的心情。他也曾寻花问柳过,但这种心情,只有结发夫妻之间才能有。结发夫妻!这形容多好!这是世间的最神圣的感情中的一种。可是他宁肯把结发妻子抛弃在惊恐、思念之中,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从事秘密活动。他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有朝一日,为日本侵略者维持局面么?
悲痛屈辱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侵蚀着老人的心,他勉强诵经以求安慰。在他为回忆所苦时,经卷能暂时平下胸中的波涛;在他诵经时,却常又忽然为回忆挟持而去。
他看《五灯会元》,看《坛经》,没有讲究,没有次序。大声念诵的只有《心经》。常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时,便起反感,谁除了一切苦?然后自笑做不了佛门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忆里。
推翻清廷后,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成立,吕清非当选众议院议员。那时吕家住在凌京尧家老宅的一个院子里。不久袁世凯专权,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清非曾留这人在梦佳卧房半月之久,最后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来,真和戏台上一样。军警进来时,正有一位客人坐着。这人平素惯说大话,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谁知一见这些武夫竟浑身哆嗦起来,站起要走,连说我是客人,偶然来的,偶然来的。因军警未发话,他就贴墙站着,不敢动一动。为首的对清非说了来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东西两门开了,一边绛初一边碧初,那时俱都十几岁,声音清脆悦耳,同时请进搜查。军警们一怔。紧接着中门大开,张夫人出来,笑说各位辛苦,既然来了,必需彻底查清。遂即闪在一旁,让众人进。为首的有些迟疑。这时碧初上前对母亲说:“云南派人送来十只云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经收下,打发来人去了。”这话提醒了那头目,吕老先生与滇军有亲戚关系。前几天报上登了严亮祖吕素初的订婚启事。他大概觉得有了枪杆子关系就不好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寒暄几句,说这是例行公事,连忙走了。那客人还在墙上贴着。
那客人的卑缩样儿还在目前,姓名却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终身总算所托得当。大女到严家是续弦,房中还有一妾,虽有了慧书,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女的禀性,未见得感觉到。
人要是都能不觉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们不乏好男儿奇女子,中国,竟到了民族危亡的关头!中国人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怎能让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习静,在《心经》与回忆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规律。不觉又过了半月。一天傍晚,夕阳晕红已退,满院蝉鸣。莲秀给老人洗沐须髯,先用湿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后用干手巾擦;根根银须在暮色中闪亮。老人捻须而坐,问莲秀近日贵堂抄稿来源如何。
“听他说益仁大学有些先生还在做学问,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穷,物价涨了,抄写费反降了。”莲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说:“他也没有多说。”
“我想起来,”老人有些迟疑,“把以前的诗整理出来,可以看出这一段历史。”
“那当然好。”莲秀响应,“让贵堂帮着抄吧。”
“香阁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说。
“香阁针线活不少,比裁缝便宜,做工又不差。”说话间,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进院门来。
“吕老先生,有客人!”是黄秘书的声音。接着走进三个中国人,三个趾高气扬的中国人。两个官员模样,一个随从一类。黄秘书一路鞠躬。“这位就是吕老先生。这位是——”再鞠躬。
这些人不理,就象没有这个人。板着脸对吕老人说;“我们是江市长派来的,请老先生出任维持会委员。”说着递过一张大红聘书,约有一尺半长,烫金字闪闪发光。
老人见来了伪员,纹丝不动,仍一手捻须,一手拿过靠在椅边的拐杖,挡住聘书,说:“请转告江朝宗,我是中国人,不任伪职。”
来人对老人的态度似有准备,并不争竞,用手摸摸桌子,把聘书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张请帖,说:“市府明天宴会,请光临。聘任的事,三天内见报。告辞。”随手把请帖交给莲秀,转身就走。
“扔出去!把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声喝道。随扔了手杖,一把抢过请帖来撕,但纸太硬,撕不动,就向那几个人扔去,纸又太轻,飘飘地落下了。
那为首的人口头冷笑,又说一遍:“三天内见报。”
老人愤怒已极,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声音很无力,紧接着是沉重的关廊门声。莲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让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喘息,莲秀为他揉胸捶背,轻声唤着“老太爷,老太爷,莫生气,莫生气”。一会儿,吕贵堂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香阁。莲秀才出一口长气。
吕贵堂一见桌上聘书和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里真如火烧。等老人渐渐平静,先问莲秀:“是不是托凌老爷转缪老爷,想个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里也不用去!”老人高声说。“我有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莲秀和贵堂交换着眼光,莲秀的眼光中有疑虑和担心,还有乞求和信赖。她有几分猜到老人的办法,却又不敢那样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说:“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说得很重,好象世界上除“你”之外,别人都可以管。
顺从是莲秀的习惯。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先到屋里躺下吧?什么都别想。”于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吕贵堂忍不住说:“还是和凌老爷商量一下的好。太爷年纪大了。我又不懂上头的事。请太奶奶拿个主意。”莲秀欲言又止。香阁在旁说:“怕太爷是要等游击队吧?”
贵堂看着莲秀说:“那是想象,怎当得真!”莲秀眼眶红着。说:“你去一趟罢。北平城里,也没有别人可告诉了。”贵堂嘱香阁在外间陪着,立刻去了。
不想贵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自言自语,不知说的什么。莲秀叫香阁在后隔扇里搭几个凳子睡了,自己守着老太爷,等着吕贵堂。半夜香阁醒了,见爹还不回来,起身披衣坐着,轻声埋怨。莲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话,两人相对,电灯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象正挤过来,随时可能挤灭电灯光并使她们窒息。
“莲秀,莲秀呢!”老人在里屋叫。莲秀忙走进去坐在床前。老人轻声说:“我没有事。你还不睡?”莲秀努力推开心头的沉重,打起精神说:“我跟了老太爷这么多年,如今是生死关头,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管怎样,活下来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说不定这几天游击队就派人来。”
老人摇摇头。“那都是梦!都是痴人说梦!你不用担心,谁要寻短见?明天让贵堂找凌京尧去。”莲秀不敢说已经去了,含糊应着:“也许凌老爷他们能帮着辞了。”老人笑了一声,说:“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会少。”
莲秀躺下来,眼睁睁看着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时,刚迷糊过去,听见老太爷一声大叫:“你们滚!滚!”她吓得赶快跳下床,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