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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爹爹去一个地方吗?”嵋仰头问。“现在不是,也许以后我们会在一起。”卫葑想的是也许他会去长沙,也许弗之会到他所在的地方,那当然在很久以后。“最好在一起,”小娃仰头说,“我想爹爹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想你,免得另外想。”这几句有些可笑的孩子话使得气氛更严肃起来,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玮玮陪卫葑去前院。弗之和孩子们送到月洞门前,卫葑深深一鞠躬,疾转身穿过院子,转进夹道。玮玮一面走,恋恋不舍地说:“我一会儿还来。”
“姐姐做什么呢?”弗之问。“不做什么,靠在床上发呆。”嵋答。两个孩子随弗之进屋。“我们和爹爹一起走,好不好?”小娃拉着爹爹的衣襟,说:“我夜里做梦,梦见玮玮哥的地图竖在那儿,怎么也不倒。”大家默然。小娃又说:“爹爹不在家,很可怕。”“怕什么?好孩子。”弗之俯身抚着小娃的头,慈和地问。小娃黑如点漆的眼睛大张着,里面写着答案:“就是怕你不在家。”弗之自知问得多余,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揽在身边,慢慢解释他一人先去的道理,安顿好了,娘会带他们随后就来。
次日一天对香粟斜街三号来说,时间消逝特别快,尤其在西小院里,时间一点不肯停留。言语留不住,针线缝不住,开箱关箱锁不住。到了傍晚,一切都准备妥贴,碧初把每一张钞票都用手揉软,分放在暗袋中,行李不过一箱和一个网篮,一本书也不带。晚饭后,行李都放在客厅门前。
弗之特别叮嘱峨道:“你是最大的孩子,要帮助娘照顾好家。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嵋和小娃在家不出门,你可得去上学。有抗日的心很好,千万不要参加活动。你还太年轻,念好书,国家有许多事等着你做。”“我去送爹爹。”峨忽然说,“我和娘去送爹爹。”
“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在车站送别么?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弗之苦笑道,“娘也不去送。”他看着碧初,碧初原低着头,这时抬头说:“我在远处看你进车站,好不好?”“不必。”弗之说,“无论送到哪里,终须一别。”对于不知归期的人来说,那别离是何等的艰难呵!
又一天清晨。只有吕贵堂拿了行车送弗之往车站。碧初跟着两辆人力车走到胡同口,弗之一再挥手要她回去。她站住了,眼睁睁看着两辆车跑起来,那大张着嘴的地安门把弗之吞了进去,车子越来越小,高耸的景山在晴朗的天空下越来越高了。
峨等姊弟起床后,见碧初在房中默坐。孩子们围上来时,她摆摆手,遂即起身照常收拾有些凌乱的房间,乎静地说:“爹爹已经走了。”
二
当孟弗之在明朗的晨光里踏上征途时,凌京尧和岳蘅芬正在带有锦缎帐顶的软床上拌嘴。他们说的全不是实质性问题,只是互相抢白挖苦,和开始时讨论的事全无关系。为京尧是否应该离开这一问题而拌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总不等京尧把理由全说完,蘅芬便怒气横生。“本来好好的日子,你存心不让人过。家里剩两个妇道人家,亏你想得出!虽说我们北平城里亲戚多。可人家能替得了你为父为夫的责任么!”“为父为夫固然有责任,七尺男儿对国家也有责任呀。再说你就没有为妻为母的责任?”京尧在弗之面前强调不能走是想让弗之帮助他攻破那不能走的理由,对蘅芬,就要把能走的理由说清。“什么叫为妻为母的责任?我倒要听你说说,好照着办。”蘅芬翻身坐起,靠到另一头床栏上把一床豆青色绸夹被掀在地上,穿着白绸绣花的身躯和她的话一样透着横不讲理的劲儿。京尧也坐起来,靠在床的另一头,两阵对圆,才待发话,蘅芬又抢着说:“我自从嫁你,得了什么便宜?吃穿用度,不都是岳家的?你每天除了两眼朝天叽哩咕噜念念法文诗,就是盯着戏台看戏。老爷当得现成。到时候拍腿一走,讲忠心讲志气,怎么这么容易!”京尧说了一句:“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也不是我挑着你!”蘅芬登时气得两眼发直;用手指着京尧,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喘气,说不出话来。
“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这句话正触着蘅芬痛心处。想当年岳家虽非北平首届一指的富户,还是数得上的人家。岳蘅芬也是名媛之流。可能出于一种商人想攀官的心理,岳老人看上了故尚书幼子凌京尧。当时凌家已没落,京尧不过是个刚留学回来的穷学生。蘅芬的母亲反对,可蘅芬自己不知怎么,想起那两眼朝天的潇洒劲儿,就魂梦不安,悄悄和母亲说了,又有父亲作主,遂成就了这亲事。结婚以后才知道,京尧不只是书痴还是戏迷,一个月有三十个晚上上戏园子。戏台上的一切对他似乎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他真心实意地为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悲喜哭笑,可对身边的事倒很漠然。他很懒散,起居从无定时,教书也不认真,高兴起来能讲几个小时,有时连着几星期不上课。学问只停留在兴之所至,总达不到更高水平。有人说他的法文是咖啡馆里学来的,带一种自由自在的味道。他也并不在乎。岳家的经济情况保证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不在乎和蘅芬之间究竟有多少理解。一晃过了二十余年。而在蘅芬这一边,她心高气傲,养就的一副小姐脾气。以为自己的夫婿应是钟天地灵秀第一等人物,没想嫁得这样一个名士。可这是自己挑的,在当时岳府那样人家,还是少有的事。有父母时可以向他们抱怨,没了父母,也只好怨命罢了。可不是,谁叫自己挑中了他呢!
蘅芬喘着气,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平时京尧不等到这地步,就心软投降,这次却只愣愣地发呆。蘅芬为了离他远点,下了床,鞋也不靸(洒),把地下的绸被一踢,走到靠窗的美人榻上放声大哭。
这种美人榻是专门从南方定制,用藤皮编成,花样很复杂。榻前细木镶嵌的地板上铺着乳白色波斯花纹地毡,上面又铺着细席,直到床前。这时蘅芬秀气的光脚在上面踹着,哭声充满了房间,把京尧包得紧紧的。京尧很想大声说,你象个泼妇!但他忍住了。大闹一场就能冲出家庭么?他很难过,为自己难过。他觉得自己身上美好的情操已不太多。需要理解、同情来帮助他克服缺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他得不到。在他想要振作变好一点的时候,似乎有千斤重担坠着他向下拉,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庭。
可他又真负担过什么家庭责任?他从未养过家,虽有个教授头衔,却不是第一流,又不在头等学校,薪金不高,只勉强够他自己零用和给妻女买点不实用的小礼物。他走,对这个家毫无影响,对于他却是人格的需要。这点蘅芬一点不懂,只顾把他这皮囊紧紧抓住,不管他的灵魂到了多么可怜的地步。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怜人。蘅芬需要人来劝,京尧偏不劝。他们的卧室在楼上一端,走廊上还有玻璃门与外面相隔,怎么闹也无人听见,倒是不怕出丑。僵持了一阵,京尧渐渐冷静,又恢复那点漠然劲儿,冷冷地说:“七点钟,我按铃用早茶。”他用早茶的时间并无规定,象他整个的生活一样,所以每天得按铃。至于这习惯,是他从巴黎带回的,其实他在巴黎也是穷学生,好象是旧家子弟那点遗传的懒惰,让他喜爱这点享受。
说起早茶,蘅芬想起女儿,他们要一起吃早饭。女儿的命也不好,遇见卫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女婿。虽说日本人入侵是大事,也不能结婚次日便不见踪影,几天前才回来。京尧要走,说不定还是他在怂恿。她想着,不恨日本人,倒觉得这翁婿二人着实可恨。可为了女儿,总要在女婿面前留规矩,这样想着,渐渐止了哭。京尧看看表,便按铃。
一个系白纱围裙的女仆阿胜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把茶具放在藤榻一端的大理石心硬木圆桌上,茶具是一色英国韦奇伍德瓷器,十分雅致。阿胜感到房间里沉重的气氛,赔笑说:“有新摘的白兰花,一会儿太太梳头用吧?”蘅芬不理,阿胜看看京尧,见他还靠在床栏上跷着腿,不敢说什么,退出去了。
京尧自管换了一条腿跷着,两眼望着天花板,蘅芬则惦记许多待料理的事,长叹一声,往盥洗间去了。关于京尧走的问题仍和讨论前一样,没有互相接近一点。
“爸爸妈妈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雪妍清脆的声音,门随即开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飘进来。她穿着新的淡绿起翠绿深绿墨绿三色花绸旗袍。脸上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