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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现在正从异常的繁荣下竭力挺起身子,忍受着对前途的巨大担忧,尽管这种说法有些
奇妙。我们可以认为,日本的繁荣,有赖于亚洲经济领域内的生产和消费这两股潜在势力的
增加,这种繁荣正不断呈现出新的形态。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所希望创作的严肃文学,与反映东京泛滥的消费文化和世界性从属
文化的小说大相径庭,那么,我们又该如何界定我们日本人自身呢?
奥登①为小说家下了这样的定义:他们“在正直的人群中正直,/在污浊中污浊,/如
果可能,/须以羸弱之身,/在钝痛中承受,/人类所有的苦难。”我长年过着这种职业作
家的生活,已然形成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弗兰纳里·奥康纳①语)。
①威·休·奥登(1907—1973),出生于英国的美国诗人,著有《新年的信》
(1941)和《不安的时代》(1948)等诗作。
为了界定理想的日本人形象,我想从乔治·奥威尔②时常使用的形容词中挑选“正派
的”一词。奥威尔常用这词以及诸如“仁慈的”、“明智的”、“整洁的”等词来形容自己
特别喜爱的人物形象。这些使人误以为十分简单的形容词,完全可以衬托我在“暖昧的日本
的我”这一句子中所使用的“暖昧”一词,并与它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外部所看到的日本人
形象,与日本人所希望呈现的形象之间,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异。
①弗·奥康纳(1925—1964)美国女小说家。
②乔·奥威尔(1903—1950),英国小说家、社会评论家,著有《一九八四
年》(1949)等讽刺性作品。
倘若我将“正派的”人这一日本人的形象,与法语中“人道主义者”的日本人这一表现
重叠起来使用的话,我希望奥威尔不会提出异议,因为这两个词都含有宽容和人性之义。不
过,我们确实有一位前辈不辞辛劳,为造就这样的日本人而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他,就是研究法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和思想的学者渡边一夫①。在大战爆发前夕和激烈
进行中的那种爱国狂热里,渡边尽管独自苦恼,却仍梦想着要将人文主义者的人际观,融入
到自己未曾舍弃的日本传统美意识和自然观中去,这是不同于川端的“美丽的日本”的另一
种观念。
与其它国家为实现近、现代化而不顾一切的做法不同,日本的知识分子以一种相互影响
的复杂方法,试图在很深的程度上把西欧同他们的岛国连接起来。这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劳
作,却也充满了喜悦。尤其是渡边一夫所进行的弗朗索瓦·拉伯雷②研究,更是取得了丰硕
的成果。
①渡边一夫(1901—1975),日本的法国文学专家、评论家,东京大学名誉教
授,大江健三郎的恩师。
②弗·拉伯雷(1494—1553),16世纪法国文艺复兴文学的代表作家、医
师、人文学者。
年轻的渡边在大战前曾在巴黎留学,当他对自己的导师表明了要将拉伯雷译介到日本去
的决心时,那位老练的法国人给这位野心勃勃的日本青年下了这样的评价:“L′enC
treprise inouie de la traduction de l′in traduisible Rabelais”即“要把不可翻译
的拉伯雷译为日语,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企图”。另一位惊讶的帮腔者则更为直率地说道:
“Belle entreprise Pantagrueline”,即“这是庞大固埃①式的、了不起的企图”。然
而,在大战和被占领期间的贫困、窘迫之中,渡边一夫不仅完成了这项伟大的工程,而且还
竭尽所能,把拉伯雷之前的、与拉伯雷齐驾并驱的、还有继他之后的各种各样的人文学者的
生平和思想,移植到了处于混乱时期的日本。
①拉伯雷的代表作《巨人传》中的巨人王。
我是渡边一夫在人生和文学方面的弟子。从渡边那里,我以两种形式接受了决定性的影
响。其一是小说。在渡边有关拉伯雷的译著中,我具体学习和体验了米哈伊尔·巴赫金①所
提出并理论化了的“荒诞现实主义或大众笑文化的形象系统”——物质性和肉体性原理的重
要程度;宇宙性、社会性、肉体性等诸要素的紧密结合;死亡与再生情结的重合;还有公然
推翻上下关系所引起的哄笑。
①米·巴赫金(1895—1975)前苏联文学理论家、批评家。
正是这些形象系统,使我得以植根于我置身的边缘的日本乃至更为边缘的土地,同时开
拓出一条到达和表现普遍性的道路。不久后,这些系统还把我同韩国的金芝河、中国的莫言
等结合在了一起。这种结合的基础,是亚洲这块土地上一直存续着的某种暗示——自古以来
就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我所说的亚洲,并不是作为新兴经济势力受到宠爱的亚洲,而是
蕴含着持久的贫困和混沌的富庶的亚洲。在我看来,文学的世界性,首先应该建立在这种具
体的联系之中。为争取一位韩国优秀诗人的政治自由,我曾参加过一次绝食斗争。现在,我
则对中国那些非常优秀的小说家们的命运表示关注。渡边给予我的另一个影响,是人文主义
思想。我把与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小说的精神”相重复的欧洲精神,作为一个有生气的整
体接受了下来。像是要团团围住拉伯雷一般,渡边还写了易于读解的史料性评传。他的评传
涵盖了伊拉斯谟①和塞巴斯齐昂·卡斯泰利勇②等人文学者,甚至还包括从围绕着亨利四世
的玛尔戈王后③到伽布利埃尔·黛托莱的诸多女性。就这样,渡边向日本人介绍了最具人性
的人文主义、尤其是宽容的宝贵、人类的信仰、以及人类易于成为自己制造的机械的奴隶等
观念。
①德·伊拉斯谟(1466B67—1536),荷兰文学家、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具有
代表性的人文主义者,著有《格言集》(1500)、《痴愚神礼赞》(1511)和《对
话集》(1518)等文学作品。
②塞·卡斯泰利勇(1515—1563),16世纪法国人文主义者、新教神学家。
③玛尔戈王后(1553—1615),1572年与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结婚。
他勤奋努力,传播了丹麦伟大语法学家克利斯托夫·尼罗普的名言“不抗议(战争)的
人,则是同谋者”,使之成为时事性的警句。渡边一夫通过把人文主义这种包孕着诸多思想
的西欧母胎移植到日本,而大胆尝试了“前所未闻的企图”,确实是一位“宠大固埃式的、
了不起的企图”的人。作为渡边的人文主义的弟子,我希望通过自己这份小说家的工作,能
使那些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人及其接受者,从个人和时代的痛苦中共同恢复过来,并使他们各
自心灵上的创伤得到医治。我刚才说过被日本人的暖昧“撕裂开来”这句话,因而我在文学
上做出了不懈的努力,力图医治和恢复这些痛苦和创伤。这种工作也是对共同拥有日语的同
胞和朋友们确定相同方向而作的祈祷。
让我们重新回到个人的话题上来吧。我那个在智力上存在着障碍、却存活下来的孩子,
在小鸟的歌声中走向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世界,并在其中成长,终于开始创作自己的乐曲。
我认为,他最初的小小作品,无异于小草叶片上闪烁着的耀眼的露珠,充满新鲜的亮光和喜
悦。纯洁一词好像由in和nocea组合而成,即没有暇疵。光的音乐,的确是作曲家本人纯
真的自然流露。
然而,当光进一步进行音乐创作时,作为父亲,我却从他的音乐中清晰地听到了“阴暗
灵魂的哭喊声”。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尽了最大努力,以使自己“人生的习惯”——作曲,
得以在技术上发展和构思上深化。这件事的本身,也使得他发现了自己心灵深处尚未用语言
触摸过的、黑暗和悲哀的硬结。
而且,“阴暗灵魂的哭喊声”被作为音乐而美妙地加以表现这一行为本身,也在明显地
医治和恢复他那黑暗和悲哀的硬结。作为使那些生活在同时代的听众得到医治和恢复的音
乐,光的作品已经被广泛接受。从艺术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治愈力中,我找到了相信这一切的
依据。
我无须仔细进行验证,只是遵循这一信条,希望能够探寻到一种方法——如果可能,将
以自己的羸弱之身,在20世纪,于钝痛中接受那些在科学技术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