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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鞋是县城制鞋作坊的绝活儿。作坊老师傅,从来不瞅订鞋人的脸,用手摸一下客
户脚背,嘟哝句:“走吧,隔天取货。”老师傅将珩好麻线的鞋料,在开水里浸一
晚,天亮后,小徒弟把鞋料铺在青石板上,抡起棒槌,砰砰啪啪夯。夯好后,老师
傅铰出鞋样,将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定型后,把手伸进鞋窠内,扒鞋。要知道,
能举起千斤鼎的人,翻扒不过这只鞋来,你有劲使不上呀。老师傅用巧劲翻成的鞋,
没有鞋边,连线痕都没有,不分里外,不分左右脚,随便把脚往鞋里一伸,就行了。
走在街上,舒服,挺头,绅士。吴黛伦要给爸穿鞋。吴长安说:“搁那儿。”吴黛
伦将鞋放在踏板上,吴长安把脚往鞋窠里一伸,站起来了。
吴黛伦又惊又喜! 爸躺在床上,昏迷过去几回,竟好了! 吴长安说:“床脚有
一只乌龟。”
吴黛伦一拍巴掌,说:“我老爸记性真好! ”
好多年前,呼小尾跟张抱丁从内蒙回来,经过绕阳河时,捡到那只乌龟。第二
天,呼小尾捧着乌龟,来到吴府。吴长安坐在太师椅里,吴黛伦倚在父亲的卧榻上。
她双手抱住大腿,秀气的下颌抵住膝头,没穿袜子,白嫩的脚、r 晃眼睛。呼小尾
站在门外,咳嗽一声。吴黛伦一听就知道是他,说:“进来。”呼小尾捧着乌龟走
进来。吴黛伦一骨碌下床,说:“小王八,哪逮住的? ”“绕阳河。”“你去那儿
了。咋不告诉我一声? ”
吴黛伦伸手去摸,龟头抖起,黛伦吓得一叫,乌龟跌落在地上。吴长安像孩子
似的蹲在地上,捧起乌龟。
呼小尾说:“老先生,垫在床脚下。”吴黛伦瞪大眼睛,说:“作孽! 还不压
死它?!”呼小尾说:“它能把山驮走。”吴黛伦一拍呼小尾的脑袋瓜,说:“你小
子,胡说八道! ”呼小尾晃晃脑袋,说:“垫在床脚下,老先生长寿。”吴黛伦说
:“真的? ”
吴长安眯眯笑了。吴黛伦说:“那正好,我老觉得有条床腿短,躺着,就向下
滑。”呼小尾问:“哪条腿? ”
吴黛伦随手一指:“这条。”呼小尾忽悠一下,将床抬起一尺高。吴长安乐了,
说:“好大的力气! ”吴家父女一起忙活,将乌龟塞在床脚下。呼小尾说:“撒手。”
圆木床脚压在乌龟背上。吴黛伦不放心,嗣住床脚瞧,乌龟把头缩回去,床帷撂下。
多少年过去了,没有人喂它吃,没有人喂它喝,把它忘记了。
吴长安弯下腰,撩起床帷,说:“抬起来。”
张抱丁和呼小尾抬起床,吴黛伦从床脚下抠出乌龟,捧给父亲。吴长安将它送
到卧房门外,放在地上,喃喃道:“走吧。”
乌龟将头伸出来,望着与它朝夕相伴了好多年的主人。
吴长安说:“该回去了。”
乌龟在渐暗的光里,向前爬去。
张抱丁心里想,放它走,不吉利呀。
吴黛伦问:“它去哪儿? ”
呼小尾说:“回绕阳河。”
张抱丁说:“今年河水大。”
吴长安吁口气,对黛伦和小尾说:“你们俩,也走吧。”
呼小尾和吴黛伦向外走去。
吴长安跟住他们俩。
吴黛伦说:“爸,你做什么? ”
吴长安说:“送你们。”
吴黛伦心里惊讶! 父亲不用别人搀扶,走出后院,走出腰院,走到前院,经过
管家的房间时,管家驼着背,望着老主人。从瘦谷死村溜回来后,管家心惊胆战,
得了一场大病,脖颈稀软,抬不起头了。昨天,他悄悄跟小姐说,该给老先生预备
后事了。管家说他硬挺着,他得送老先生,自己再走,才放心。吴黛伦泪水簌簌流。
她相信老管家的经验和预感,明摆着,爸连水都不肯喝了,虚弱得像一具僵尸。
吴黛伦步履轻盈,喊管家:“当家的! ”
吴黛伦平时叫他“大叔”,吴黛伦声音里充满欢欣:“我爸好了! ”
管家匐匍在炕上,扒住窗户,脸贴住玻璃,混浊的眼睛里充满疑惑和惊异。
吴长安一直向前,送呼小尾和吴黛伦走到前院大门口。吴长安目送他们俩远去,
消失在黑夜里。
院门关上了。
吴长安说:“插上。”
张抱丁犹豫:“他们俩一会儿能回来。”
吴长安说:“让他们在外面过吧。”
张抱丁有生以来第一次,代替管家,在里面插好胳膊粗的门杠,关上了吴府的
大门。
吴长安说:“扶我。”
张抱丁搀住吴长安。他发觉,吴长安的身体一下子衰弱下来! 软得像一滩稀泥
!张抱丁晾慌道:“老先生,咋了?”
吴长安说:“我心里还明白,一步走不动了,我走到头了。”
张抱丁说:“我背你。”
吴长安说:“你背我? ”
张抱丁背起吴长安,往回走。吴长安在他的背上,喘吁吁道:“马、马槽。”
张抱丁明白,吴长安割舍不下马槽。走过去,吴长安一只一只抚摸冰凉的青石
马槽,六十六只,都在。
吴长安说:“它们不能回来了? ”
张抱丁说:“不能回来了。”
吴长安说:“他们不能回来了? ”
张抱丁说:“不能回来了。”
静会儿,吴长安失望地说:“那,咱们回去吧。”
经过管家的房前时,吴长安说:“等会儿。”
吴长安把脸贴近窗户,管家在里面,脸仍旧贴住窗户望着。
吴长安说:“你还在这儿。”
管家嘴唇嗫嚅道:“我以为你走了呢。”
吴长安说:“我不走。”
管家说:“我也不走。”
吴长安说:“老伙计,我不用你管了。”
管家点点头,眼睛里滴下混浊的泪水。
张抱丁背着吴长安,向后院走去。张抱丁嗅到奇怪的腐尸味! 抽抽鼻子,觉得
恶心,哗哗流出鼻涕。
吴长安问:“你闻着啥了? ”
张抱丁心里说:死人味! 吴长安说:“你闻着死尸味了,我的。”
张抱丁心惊肉跳,道:“别瞎说! ”
张抱丁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向前走。身后“扑通”
一声闷响,像有人栽倒在炕上。他们俩没有回头,没有停步,心照不宣谁也没
有说话,绕过花墙,回到后院卧房。
吴长安躺在床上,合上眼睛,才说:“那个老伙计,走了! ”
张抱丁坐在太师椅里,喘着,用手揩汗。
吴长安说:“就剩下,咱们,老哥俩儿了。”
张抱丁清醒过来:吴长安躺在这里怎么算? 他不能在吴宅撵走吴长安。他不能
陪着吴长安在这里待一宿。明天早晨,乡政府的干部们会找他,有许多许多事情要
忙活。乡政府要大张旗鼓地搬进来呀。
吴长安说:“渴。”
张抱丁赶忙起身,端起杯子,给他喂水。
吴长安喝下一匙,花白胡子湿了。张抱丁从来没有这么近地俯视过吴长安,感
觉非常奇特:吴长安眉棱高削,眼珠蒙层灰翳,双腮塌陷,喉结布满鸡皮疙瘩,下
巴上的胡子,像一片荆棘。这是坐在太师椅里,脚边卧着狼狗,身后簇拥着一双金
童玉女的吴长安吗? 这是骑在马上,勒住缰绳,仰视吊在勘探架_ 卜的一圈儿尸体,
迎着鹅毛大雪,神情冷峻的吴长安吗? 这是大年夜,点燃前庭灯笼杆上万挂响鞭,
在爆竹声中喜气洋洋的吴长安吗? 这是他第一个赶来,给吴府拜年,叫着老先生过
年好! 呵呵大笑的吴长安吗? 吴长安嘴唇颤抖,像要说什么。
张抱丁俯下脸。
吴长安说:“渴。”
张抱丁又给他饮一匙。
吴长安说:“渴、渴……”
张抱丁将水颤颤地送上去。天亮前,张抱丁没有离开过吴长安的卧榻,不断递
给他一匙匙糖水。吴长安嘴唇变紫,低声道:“够了! ”
这便是吴长安的最后一句话。
张抱丁出奇的焦渴,将剩下的半碗水,急慌慌喝干,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十八 合房
这时候,乡公所的油灯“啪”地炸响,暗了一下。
“你真的要跟我? ”
“真的。”
“我可不愿意乘人之危。”
“我比你大两岁。你嫌我老了? ”
“瞎说! ”
呼小尾将吴黛伦搂在怀里。两个人以不顾一切,对抗一切的心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