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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伦,我想我的英语你还没有完全理解。
该理解的我都理解了,不该理解的我也理解了。我叫道,同时冲出房间。
我的爸爸在桌上的镜框里看着这一切。
妈妈刚刚洗好澡,裹着一件白绒浴袍正在刷牙,大镜子里白雾一片。她正打算很舒适地度过她的今宵。她满口白沫,就看见我冲天的怒火进入她的视线,大声质问道:你和大卫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皱了下眉,没有提防,真的没有听懂。
大卫很快就跟了进来。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她丈夫那。大卫向她衰弱地摊了摊手,表示歉意。她瞬间明白了上下文。
而我也全明白了。先前斗胆质问而心里仍存侥幸,现在真相大白了。它是我对妈妈一系列失望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我感觉我妈妈并不是对我爸爸不忠诚,而是对我不忠诚。我伤心地说: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真的。你知道国内的人都怎么说你吗?说你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
妈妈吃惊地回过身来看我,这个女孩子硕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不是女儿的目光,而是一个女人的目光。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怒视的眼睛看穿。她匆忙地吐掉口中的白沫,可还是吞下了不少牙膏。她张着清凉凉的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比我想的更糟。不是吗?
她感到口腔乃至喉管里一阵凉辣,她哑住了。
大卫虽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我们的气愤他完全懂的。他说:海伦,不要激动。听我说。
他那种道貌岸然的德行更加激怒了我,我叫道:你闭嘴。
显然我的“闭嘴”不像我妈妈的那么动听,更不管用。他叫:海伦。
闭嘴。
海伦。
狗男女。我叫喊,不知道英语怎么说,干脆直译为:狗、男人、女人。
大卫不明白为什么将他们跟狗这么可爱的宠物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美国有一部轻喜剧叫《狗·男人·女人》,显然不知道狗还可以用来骂人。从我不雅的措词与愤怒的表情中他读出了字面读不出的意思。
妈妈当然完全听懂了,突然走近我。
这一刻,我的脸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的手也是同样无知的。它们都没料到它们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亲密结合。突然她的手从她的腰部扫过头顶,再迅速坠落到我正好仰起的天真的脸上。
第五章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2)
你就这么对我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的头随之偏向一边。我的脸和她的手都有点茫然,同样吃惊。
我的脸麻辣麻辣,发烫的脸部影响到耳朵嗡嗡直叫,而意识完全被抛到后面。一会儿后我用手捂着脸,才自觉地回想那只手划过漂亮弧度后是到达了我的脸上。
她的手仍然保持着高度,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它忘记了把自己放下来。这只手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即使当红卫兵抄家,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人。这是她很光荣的地方,对我说过几次。今天在美国她却打了我。
出现了片刻的凝固,我半偏的脸,她高举的手,大卫大张的口。只有大镜子上热气结起的小水流,一颗追着一颗,一路追击下来,迅速形成直线不动声色地向下滑,逐渐露出影影绰绰的三个人。我们被照在蒙眬的镜子上,互相不认识。
大卫首先打破凝固,他对我妈妈说:你不要太激动了。不可以打她,她不是个小孩子。
妈妈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什么?
她说,她说,妈妈急促地喘着气,像一个着急的要表达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翻译,最后翻译道:她说,我们是狗娘养的。
大卫感觉这个翻译还算到位,至少基本词汇都齐了。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就差没说“那是该打”这句话了。
我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像婴儿未能说话,哭成了极度终结的表达,哭的内涵并不比语言贫乏。我的五官、头发和身子都在哭,心跳、呼吸和泪水都尽力配合。那是一种需要体力的哭法。成年人很少会用这种哭法,不是不具备可痛哭的委屈,而是体力不够用了,无法应付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哭。一个女孩子告别自己童年进入漫长的青春期的挣扎、落寞,是她痛哭的大背景。六年来她所受的委屈、想念之苦让她大刀阔斧。想来那种哭法一生能有几次?
妈妈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泪流满面,再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太确定这全过程。如此的冲动,如此的不可抑制。她仿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收回了自己的手,可是她永远收不回留在我脸上的耳光。她只能连叫几声“哦,小歌”。
大卫转向我,很严肃地说:海伦,我非常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
他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引入了这场大战中,我的哭更加富有使命感,有了全新的意义。我求救般地大嚎大吼“爸爸”,悲伤与愤怒使声音变成了“爸——爸——爸——爸”,哭得越发凶狠起来,直哭得额角暴出青筋。十足的哭天抢地。
就连不懂中文的大卫也听出了里面的玄机,“妈妈”“爸爸”这些称呼全世界大抵相似通用。
妈妈果然慌张了,如同亲密中的男人突然叫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而且她感到是她把我推到爸爸那边的。她顿时乱了手脚,心里无限的酸楚。对待我的小花招,她不如爸爸。 爸爸显然有把握多了。那次我在商店看见一个电动娃娃,爸爸不给我买,我就在商店大闹,大叫妈妈,两条细长的手臂轮流挥抹光听雷响不见雨点的脸,拼命地拖着哭腔喊,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给我买的。立刻引来了许多对“没妈的孩子”的同情目光。 爸爸僵着家长式的抱歉干笑面对大家,然后拖着我冲出人围。就在我马上又要给他一个没妈的孩子的可怜目光时,他先一步给我一个他不吃这一套的表情。我妈妈却很吃这一套,她不知道过去六年我常玩这一套,只是那时脱口而出的是“妈妈”。分别六年让她的承受力很低,不像妈妈,更像一个监护人,生怕别人家的孩子出事自己不好交待。
我嚷嚷道:我再也不要在你家了,我要回上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离开这里。这是一种威胁。以前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就威胁“我要和你离婚”,他们最终是离了婚。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我想我是会离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表情僵持住了。没有哄我,没有像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和亲吻,然后说没事了没事了。而是有点自卑地站在那里,等待局势自己产生变化。她就那样看着我,恨不能也这样哭一常看着看着,开始困惑,该如此哭的人应是她。显然她已经没有这种哭的能力,于是索性不阻止,随着它去。
我却越战越勇:你敢打我,我就告你们虐待儿童。美国一定站在儿童这边。你不是喜欢美国吗?我就让美国来治你,让你吃官司。
她吓呆了。孩子让父母吃官司的事情是她在饭桌上的谈资,她的女儿竟然要效法。
你真的这么恨妈妈吗?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当年要上山下乡,我和你大姨必须去一个,可谁愿意去呀。你外婆叫我去,把你大姨留下。这种事情要是换在你们现在孩子身上,那还不把父母恨死。可我不是乖乖去了吗?而且跟外婆的关系还是很好。我们小时候,父母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现在,我说一句,你还十句。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自私?你就这么恨妈妈吗?为什么?为什么?
妈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伤痛,可是伤在哪里,痛从何来,她还说不好,整副神情都在琢磨那伤痛。
为什么?因为你对不起我爸爸。女孩子眼中突然杀出一道坚毅。
爸爸一词再次闪亮登常从哭天喊地的“爸—爸—爸—爸”到毅然决然的“爸爸”,从求救到了捍卫。她突然明白那股子伤痛的缘故。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出病根,好对症下药,她一直认为是她与女儿太久没在一块了,她一直坚信我们之间的生疏可以逐步被拉拢,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忽然面前十三岁的女孩子指出了个漏洞。她恍然大悟我们矛盾的根源。所有矛盾的根源。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
我接着转身、扭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