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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加个零头,有时还加个小数点,人家才能相信呀!县里面有时候问得还怪呢,小猪还在老母猪肚里,他们便要我报几头公的几头母的。原先我真是老老实实的回答,哪知道挨了王主任一顿批评:笨蛋!小猪迟早总要生下来的嘛。……你又有什么奇怪的!你自己在棉花田里还不晓得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山里红’公社不是被吹成了全国闻名的山歌之乡?……”
程璞又点起了一支烟,火光一亮,两个青年人才意识到屋里原来还有一个陌生人。
“他是谁呀?”姑娘问道。
小林生气了,指着程璞:“你这个人怎么还没有走?!”
程璞挪了挪长凳,坐近了些:“听你们讲着哪!”
小林一愣:“谁要你听的?!”
程璞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哪,你们这样做,脸不红,心不跳么……”
姑娘的脸陡然红了。
小林支支吾吾地顶了程璞一句:“管你什么事?”
“管我什么事?你怎么不问问,这样做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公社这个称号么?!”程璞站了起来,看看那个姑娘,“你唱歌唱得真不错,从这块田唱到那块田,嗓门都唱哑了,还枢着腰,不准露头,棉花棵里还挖着交通壕呢!这是为了什么?也许你们的领导还向你作了动员:这是为了你们公社的荣誉,为了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可不是纸糊的灯笼!”
讲着讲着,程璞的脾气又上来了。但他对下级,对年轻人,总是克制着自己的脾气的。他猛吸了几口烟,将肚里那股子气压了下去。
那两个年轻人呆呆地望着他,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正在这时,进来了一个干部。
程璞马上认出来了,这个干部就是领着参观的那个公社主任。现在已喝得醉醺醺,满脸通红。他走进门,也没看程璞,就朝那个小伙子喊道:“马上打电话,通知双河、张店……还有槐树岗,每个大队抽五十个劳动力,连夜赶到大河湾,连夜……不!晚上九点钟以前一定要赶到,这是命令,叫各个大队书记用党籍来保证……”
小伙子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碍着程璞,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的表情有点犹豫……
主任挥了挥手:“快打电话……明天,我们还要放一个高产卫星。嗨!今天四万三,人家都画了画,照了相,还编了歌子。这比写一篇新闻报道都来劲……”
正当他指手划脚,讲得得意忘形的时候,程璞憋在肚子里的气全上来了,他喝道:“你们再也不能放这样的高产卫星了。这是劳民伤财!是犯罪!”
主任醉模糊涂地回过头,看看程璞,瞅着他这一身打扮,一瞪眼,转过脸便问秘书:“他是谁?”
两个青年人同时耸耸肩。
程璞说:“你们的高产卫星,我领教过了。那是把几十亩稻子并在一块地里,糊弄人,欺骗人。再这样做,你们的社员都得用线把嘴缝起来了!”
那个主任的脸本已醉得通红,此刻更加涨得象副猪肝,一纵身跳到他面前,揪住了程璞的衣襟,暴跳如雷地叫道:“看你这熊样子,就象是个四类分子。肯定是哪个地方外流到这里来的……”他朝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马上进来了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架住了程璞的胳膊。程璞目光如炬,说道:“我看你倒很象国民党的联保主任了!……”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民兵连推带操地拉了出去……
那个公社主任转过脸,对两个小青年说:“看到了吧,现在许多坏人都跳出来攻击人民公社,这就是阶级斗争,懂吗!……小林,快打电话……”
小林的手机械地拿起了电话机的摇手,而那个女青年拾起程璞放在凳子上的蓝布包袱,跑了出去。跑的时候,包袱里掉下了两包烟。
公社主任拾起了烟,象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
那个小秘书也停止了摇电话,有点紧张地看看主任:“王主任,红牡丹,带锡纸的……”
主任眨巴着眼睛,哼了一声:“偷来的!”但语气已经不象刚才那么神气了,心脏陡然鼓鼓咚咚地加快了速度。
小林轻声说道:“听这人的口气不小,讲起话来蛮有水平……”
主任想了想,问道:“今天有小卧车来没有?”
小林摇摇头。
主任又壮起了胆子:“肯定的!外流分子……”
小林又说道:“现在只有高干才配给这种香烟……”
主任的心里又咯瞪了一下,但马上冷笑了一声:“高干?高干来我们这里,县里最少也得有个常委陪着来。何况县里连电话都没有打来……你马上打个电话到县里问问……”
小林点点头,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样,把他放了吧。主任,你说几句客气话算了……”
那个王主任嘴里还在逞能,心里已七上八下,酒也醒了大半。他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思忖了一下,这个被他叫做外流分子的家伙,虽然貌不惊人,穿着也随便,可风度谈吐是有点分量。他哪敢怠慢,立即赶到民兵营去打探究竟,看看民兵营是如何发落这个外流分子的。
怎么发落的?武装部长连程璞的面都没有见,便叫手下人把程磨子送到公社食堂去了——凡是抓到的外流分子都是送到这里来劳动改造的。
程璞笑笑,心里想,这阴错阳差,倒让自己有机会见识见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食堂了。他被派在磨坊里,这一来,他更加暗暗好笑:“程磨子还怕和磨子打交道么!”搓搓手,便推起磨来。他一看,磨的是山芋藤子。山芋藤泡在一只只大缸里,发出一股带点发酵的酸味。程璞心里也泛起一阵酸味。他对一个五十来岁的女炊事员说:“这是给人吃的?”
女炊事员哼了一声:“你还以为是给猪吃的?”她望望程璞的样子,问道,“外流的?”
程璞笑了笑,熟练地推着磨,望着柏油似的浆汁从磨槽里淌到桶里。推了半个时辰,他说:“老嫂子,我还没有吃晚饭,能让我尝尝么?”
那个老嫂子便拿了一个黑黝黝的窝窝头来,程璞咬了一口,就象咬了一嘴木头渣子,咽下去时,喉咙里又干又燥,一嘴牙齿都被沙子渗得喇喇响,便问道:“你们这里是出大米的地方,又是一个接一个放卫星,米呢?”
老嫂子掩上了门,她说:“都卖余粮了!一个人每天只摊三两正经粮食,公社干部还一回儿称去十斤,一回儿扛去半斗……他们还吃小锅小灶。”她压低了嗓门问道,“你们那边是不是这样?都说支援外地了……听我们书记讲,外面的公社还没有我们这样的创造性呢。所以都流到这里来了……唉!就是这样的窝窝头,都一五一十数着分的。这个食堂管着公社的工人,还带一个生产队,大小三百二十六个人。大人每人摊两个,小孩只有一个,另外再分一勺稀饭,就这么几粒米,熬成一朵花也不行呀。为了稀一点稠一点,都打开头了呢!”
程璞又问道:“象这样的食堂,群众能欢迎么?!”
老嫂子叹口气:“家家户户都没有锅没有灶,巴掌大的自留地也都没收了。说是吃饭不要钱,实在是有钱也吃不到饭……我这个炊事员也怨透了,一天也不知挨人多少骂。上面驾,群众更骂……”她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
程璞道:“你们为什么不向上级反映反映?”
“谁敢道半个不字?!先进公社,红旗大队,又是放什么卫星……一放卫星,就苦了我们。来参观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拨,一拨一拨,都要侍候,都要招待,又要酒又要肉。大红锦旗一面一面送到食堂来,还硬要我们摆开阵势,挂着笑脸去接过来,我都象接着一块一块炭,烫手呀……你可千万别对外头人讲。我们炊事班原先一个姓梁的班长,是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昨天,实在看不下去,气得把锦旗撕了,骂道:‘这是你们干部拿社员的血染的……’结果挨了一顿打,现在还关在仓库里……”
“岂有此理!谁打的?谁关的?”
老嫂子探头望望窗外,声音更低了:“武装部长。打从这件事之后,食堂便归武装部长管了。打饭打菜,都派民兵来压阵……”
程璞的眼睛陡然亮了,亮得象两团火,望着桶里泛着泡沫的山芋藤子的黑浆,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抽出一根,反反复复地在烟盒子上敲着。
他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在那个时候,一包锡纸包的香烟竟会引起一个农村妇女的那么大的震惊。
老嫂子吓得连忙捂了一下自己的嘴,但还是憋不住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