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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去巴黎的,火车从这里经过,就跑下来了。”刘慰祖趋上前与伊丽
莎白握手。“我预备待会儿搭夜车走——-”
“走什么?住下来。十年不见了,怎么可以来了就走。”不待刘慰祖说完,王
宏俊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商量的说。然后又对伊丽莎白道:“伊丽莎白,慰祖是
我们的老朋友,既然来了,总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叙叙旧,是不是?”
“喔——”伊丽莎白含蓄的笑着,对刘慰祖整个的人又快速的打量了一遍。
“当然,亲爱的,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要留他住两天。我这就帮助松达太太
准备晚饭去。”
伊丽莎白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剩下刘慰祖和王宏俊两人。刘慰祖以为
王宏俊会继续打听他这些年来的行止呢!没想到王宏俊一句也没再探问,只谈些以
前同学们的近况。什么老何去了美国,小张回台湾后春风得意,做了处长,金荣志
是台北的名律师,袁大头在东吴大学做教授,郭新治在本地教汉学,原在卡斯鲁念
工程的陈光明新近结的婚;其中有几个他还记得,有的竟记不清面貌了。当然,他
也轻描淡写的,谈到林碧在四年前和一个美国商人结婚的事。
从王宏俊和伊丽莎白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来,今天的这个刘浪,是他们认为怪异、
可怕、不太敢沾慧的人物,他们之肯于接待他,纯粹是为了面子——老交情不能一
笔抹杀,世俗之人要勇敢到不讲面子也不容易。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刘慰祖,是少
爷、公子、戴着假面具的君子,也许他们就欢迎之惟恐不及了。
如此这般的一想,刘慰祖的心中就无法遏止的升起一些不平和的愤怒,也兴起
了一些想恶作剧的念头。
“老王,到了海德堡这地方,我的感情激动得很,十分十分的怀旧,也许真要
多住几天,好好的寻寻旧呢!”他点上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暗中窥探着王宏俊
的反应。
“你多住几天。明天我要工作,伊丽莎白也有事,不能陪你,你自己去逛逛,
反正旧地重游,地方你都认识的,过两天我有空了,要跟你好好的长谈。”王宏俊
仿佛很胸有成竹的说。
刘慰祖用力的喷了一口烟,把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坐直了,用嘲弄的口气道:
“地方我是都认得,可是没钱哪里也去不了。老王,说句真话,我到海德堡来
找你,也有一半的目的是来借债呢!”
刘慰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就开口借钱,真让王宏俊大大的吃
了一惊。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
“好的,你等一等,我去取钱来。”
王宏俊推开卧房的门,见伊丽莎白正在里面换衣服。不待他开口,伊丽莎白劈
面就道:
“宏俊,你想留慰祖住在我们家里?你没发现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吗?
我看他已经变成了嬉皮,留这样一个人在家里住,是多么的危险。”
“他是变了太多,简直成了流浪汉,我认为这很不正常,一定有相当的原因,
所以想帮助他,劝劝他,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下去。伊丽莎白,慰祖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不能看着他堕落下去,是不是?”王宏俊说着掏出钥匙打开立在墙角上一个雕
刻得异常精美的桃花心木柜橱。“伊丽莎白,刘慰祖没有钱了,你不反对我帮助他
一些吧?”他带点抱歉的商量着说。
“伊丽莎白面色阴沉的沉默了一会才勉强的说道:
“如果你想帮助他,你就帮吧!我不反对。可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沦落成这
个样子了呢?真是想不到。”
王宏俊拿了钱回到客厅,见刘慰祖正拿了个镜框仔细的看。他趋向前,才看出
是摆在书架上的那个,是在一次郊游时,七八个同学一起的合影,中间有刘慰祖。
“看到吗?那时候你是个小白脸。”王宏俊开玩笑的说。
“是哦是哦,小白脸、少爷、才子,唉!全会他的。”刘慰祖把镜框重重的放
在手边的茶几上,摊开双手一扬。“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上帝或者是菩萨什么的,
我倒要真心的谢谢他,把我从那个骗局里解放出来了。可惜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些神
神鬼鬼,所以我用不着谢谢谁,只消庆幸我自己,庆幸我真正的自由了。”
“你喜欢你目前的日子?觉得自由?”王宏俊忍不住问。
“我不见得喜欢这种日子,可是不过这种日子又过什么日子呢?老王,我告诉
你,一个人看穿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之后,就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自由吗?我
自信是比你们这些尖头馒自由得多,可是也没法得到百分之百的自由。老王,人在
任何情况下都没办法得到百分之百自由的,除非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然总会受到
别人的影响,一受别人影响自由就要打折扣。所以我总说要想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
刘慰祖又摊开双手一比,耸了耸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是人类的可悲
之处,没办法的。”
王宏俊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勉强的笑着道:
“人是没办法百分之百自由的,譬如说我,很想明天陪你出去逛逛,可是医院
里有病人等着我去医病,我就只好去医院,不陪你去玩。说来这是自由被剥夺了,
不过责任是尽了,也算是收获。”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小卷钞票,交给刘慰祖。“这
是五百马克,你先拿着用吧!”
“喔——”刘慰祖接过钱,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钱这玩意我顶看不起,
可是有时候真不能缺它,缺了它就要挨饿受冻,喔——我挨过饿,也受过冻。”
王宏俊隐约的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明天王宏俊要早起去医院上班,午夜以前便各自就寝。
刘慰祖被安排在他原来的屋子里。他躺在床上,开着床头灯,把王宏俊给他的
两张航空版中文报,已经一字不漏的看完了——每拿到送给他的报纸,从来是一字
不漏,一鼓作气的从头看到尾。说是不承认那里有家吗?却又难以真正的放下,心
里总有那么一分难以解释的牵挂,多么矛盾啊!
他打了个哈欠,关上灯,预备好好的睡上一个通宵觉。但辗转反侧了半个多小
时,竟是一点入睡的意思也没有。于是他再摸索着打开灯,干脆倚着墙坐起来,点
上一支烟慢慢吸着。他吸得真的很慢,半天才放在嘴上抽一口。不吸的时候,两边
嘴角就沉重的下坠着,使得整个嘴巴变成了一个弓形,好多的痛苦和颓丧,就从被
乱须包围着的嘴角,随着淡雾般的轻烟冒出来。
他的两只大眼,这时不再是那副戏滤嘲弄的神气了,那里面流露出的,是震人
的空洞和绝望。他静静的扫视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那些立在幽暗的角落里的橱、
书架、写字桌,都是他在十年前做学生时用过的,也都还在原来的位子摆着。还有
他睡觉的这张席梦斯垫于已失去弹力的床,也是他曾经睡过两年的。进了这间屋子,
就好像时间又回到十多年前,或是时间根本没前进,一直还停留在那个阶段。在这
间屋子里,他好像清清楚楚的看到以前的刘慰祖。刘慰祖坐在书桌前的软垫转椅上,
一副衣洁人鲜唇红齿白的模样,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靠在床上抽香烟的刘浪,仿
佛在问:“你是谁呢?我不认识你。”
“那么你是谁呢?我也不认识你呢!”他听见自己喃喃的说。
这些年来,他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摆脱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更不愿也不屑
于再想起刘慰祖,因为每想起那个集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好青年、好情人—
—刘慰祖曾经是个多情的好情人吧——于一身的刘慰祖,就产生一种特别的愤怒,
和特别自怜的情绪。他痛恨那些欺骗过刘慰祖的人,怜悯那个以百分之百的热诚热
爱他周遭的人,却收获到可耻的欺骗的纯良青年。也蔑视这个庸俗、虚伪、可笑的
社会。他肯定的认为,刘慰祖是这个卑污的社会,和卑污的人际关系中的牺牲者。
他不单早就拒绝再做牺牲者,也不愿再想起那个可怜又可悲的被牺牲者。
如今,他是刘浪,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流浪汉。每当人们问起:“你?
从哪里来?”他大半会说:“我从地球上来。”当被问起:“你到哪里去?”他总
是回答:“我自己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十年来他习惯了流浪的生活,街边的长凳上、河边的草地上,都能使他从黑夜
睡到另一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