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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的开着车,悠悠的想着心事,依稀的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乡愁,飘飘渺渺
的自天外袭来,沉沉的扑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关爱、父
亲的看重和知己感、继母的温柔和蔼,对他视如己出的亲切、两个妹妹对他的莫名
崇拜,天真纯洁的爱心……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计着:今天也许
会有来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亲、继母,或是妹妹们写来的,都会给他最大
的快乐,都会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连着几天都会过得格外充实欣愉。
想到可能会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赏落日余辉中的纳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门一踩,
那辆神气的小跑车就往坡上爬去。
到达住处,房东贝克一家人已经全回来了,他们在高中读书的大女儿伊丽莎白
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王还没回来呢!喂!刘,你有好几封信,我都放在你写
字台上了。”
“谢谢你呀!伊丽莎白。”他迈着大步跑上三楼。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学来的,一封是汽车修理厂的帐单,台
湾来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笔迹,另外的一封字迹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连个
署名都没有。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会是谁写来的呢?”他心里猜测着。拆开
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开,首先掉出来一张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间,父亲和继
母分坐两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后,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后面的字,是
“摄于爸爸妈妈结婚纪念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可惜我们亲爱的哥哥
不在,多么的美中不足。”
刘慰祖把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仔细的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
后才开始读信。
美娜的文笔很好,又爱写信,一写就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这次也没例外,爬
满了蝇头小字的两张纸,从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活动说到祖母的牌运,从她英文考试
得了九十九分,谈到她未来想做个文学家的志向,从她老师的外号说到她同学的近
视眼。他一边看一边会心的微笑,这是多么动人,多么亲切可爱的信啊!他真恨不
得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去,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的想念他们、爱他们、渴望跟他们
在一起。家,真是人间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蹉跎,是多么的寂寞无
趣啊!这么一想,他的乡愁更浓更重了。
拿起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好奇的打开了,一看之下,他的血液立刻循环得快速
起来,脸孔也因羞辱与愤怒激动得燥热,看到最后,他气得把那张纸团成了一个球,
丢到字纸篓里。
信上说:他父亲刘继先是伪君子,是表面高尚内心龌龊的衣冠禽兽,毁掉了一
个女人整个的一生。而这个女人正是生养他的母亲。又说他祖母是幕后真正的凶手,
是最毒辣阴险的妇人。如今姓刘的一家过着舒服豪华的日子,他做高贵体面的贵公
子,他可怜的母亲却在人间受苦……
他直觉的认为信上的话全是造谣,是父亲商业上的竞争者使用卑鄙手段,离间
他们父子的感情,毁谤他父亲的名誉。如果这个人的目的真是如此,那么他是彻底
的失败了。伟大的父亲,是他仰之弥高又敬又畏的偶像,岂是不相干的人一封信就
能动摇的?至于祖母,自然是慈爱、庄重、高贵的集合体,怎么会是“凶手”。
他立刻否定了这封信的内容,并且决定过两天要写封信给父亲,提醒他严防小
人,必要时要设法查出造谣者的姓名,聘请律师跟他理论,诉诸法律。
四月春光的海德堡,美得像少女的笑靥,清纯、甜蜜,散发着淡淡的魅力。
刘慰祖垂着头,一手提着书包,另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在哲学路上踌躇徘徊,
遥望着下面的纳卡江。
路侧山坡上的栗子林已经绿透了,在阳光下像一堆颤动的翡翠。玫瑰花鼓着饱
满的苞,杜鹃粉红色的蓓蕾,都在吐香,把空气也薰染得芬芳了,当他呼吸得稍重
时,总觉得有股逼人的幽香,随着空气进入鼻子里。
纳卡江逢春水涨,江面加宽了许多,水势汹涌,打着漩涡,忽高忽低的吟唱。
他望着缓缓长流的江水,觉得胸中的忧烦比江中的流水更多。
最近,他常常故意摆脱林碧,独自到哲学路上来徘徊。同学们开他玩笑,说他
是找作诗的灵感呢!也有人风传,说他和林碧闹了憋扭,在闹情绪。
说他闹情绪并非无稽之谈,说是为林碧烦恼也有一部分正确——跟一个不懂做
爱情游戏的女人沾上边,可真是烦恼,她就认准了你,抓住就不放。而平心而论,
林碧还称得上是可爱的。可惜的是他刘慰祖绝不许可自己再为女人动心。他对爱情
抱怀疑态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她?
他最大的苦恼,来自那封神秘的匿名信。信里的话,多日来在他脑子里萦回不
去,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死死的缠住他不放——他早把那封信从字纸篓里捡回来
了。
他很不愿相信那封信里的话是真的,可怕的是一些似真似幻,似有似无的模糊
印象,竟因了那些话,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真切了。
他记起印象中确有那样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一张涂着白粉和胭脂的脸。有一
对黑大的眼睛,那对眼睛里曾经有眼泪,含着泪凝视他。她有一对柔软的手,有温
热的怀抱,那双柔软的手曾经把他拥在怀里,紧紧的搂着。她亲他,亲他的额头、
他的脸蛋、他的头发。她的嘴唇上有一颗黑痣,他曾经抚摸着那颗黑痣,嘻嘻的傻
笑。
最初他以为这个记忆中的女人是庄静,后来再深思便觉得不对了。他仿佛叫过
这个女人“妈妈”,他曾经全心的爱过信赖过她,曾为被强迫与她隔离而痛碎了心,
而哭哑了嗓子,……接着,更多更明显的影像出现了:一间光线阴暗的小屋,小屋
里昏黄的电灯,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那个男人拿只棒棒糖,哄着他叫爸爸……
他不肯……丁妈用粗糙的手拧他大腿,骂他“贱人养的”,祖母三番两次的告诉他:
“到台湾以前你还太小,没有记性,什么也不知道,你说的事全是梦话。哪里有过
那些事呀?”
全是梦话吗?他倒希望那真的是梦话。可是,其中有些景象太真了,太清晰了,
使他没有办法怀疑是假的。譬如说,他的印象里有个孟老师,曾教过他念书和画画,
孟老师给他画过一幅《童子献桃》,他至今还珍贵的存着,难道那也是做梦吗?也
是假的吗?如果他印象中的那些事全是真的,那么祖母和父亲为什么要欺骗他?他
们到底做过些什么?把那个仿佛是他母亲的女人怎么处置了?她在哪里?她还活着?
如果活着在什么地方?什么景况?为什么祖母和父亲、以前的佣人老丁夫妇,都要
有计划的欺骗他?一些常来往的朋友们也帮着欺骗?……
他终日被这些疑问纠缠着,曾经觉得那是真,也曾经认为那只是捕风捉影的幻
想,事实上并无那些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又责怪自己太胡思乱想。
他的心情比一团缠搅在一起的乱麻还乱。
“如果事情是真的,祖母和父亲真的是在欺骗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每想到
这个问题,他惊惧得灵魂都在颤抖,觉得他的宝殿神宫是建筑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
山之上,立刻就要被整个粉碎了。而且,他那么热爱、信赖、尊敬着祖母与父亲,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他?忍心欺骗他?……
这种猜测、怀疑,时喜时忧的日子太痛苦了,他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七月初
暑假开始,他便迫不及待的打理好行装,飞回台湾去了。
离开家两三年来第一次归来,他的心情好异样。
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中,他一直无法安静。好多好多的假设,种种的猜测,
在他脑子里演绎活动着。他问自己:“如果那些事是真的,我可怎么办呢?”
会是真的吗?他是多么希望是假的啊!
事前他没漏一点消息。当他提着箱子站在大门口,开门的老梁第一个就大着喉
咙叫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呢?没听说你要回来呀!老太太、先生、太太,小先生回来啦!”
老梁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称他为“小先生”。
跟着老梁的叫声,他祖母、父母和两个妹妹已经站在走廊上,用惊喜的眼光盯
着他。
“咦!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