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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吗?那女人把他拐走怎么办?她已经把他骗走过一次了。要不是她没钱回上海,
这孩子就被她给带走,再也找不回来了。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他找回来呀?多亏
老丁眼睛尖、门路多——”祖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到这儿,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
再说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热闹了,像侦探电影一样,等有空再说给你
听吧!”
“我并不要知道那么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样了断的……怎么把她打发的?”
父亲鼻子两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声音也有些颤抖。
“上次给了她五大条,说是一刀两断的,结果她不守信用,带个男的上门来闹。
这次还是老丁给办的,又是五大条。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离开不可,不然她没个
完。哼!她还没本事闹到台湾来吧!”祖母挺着腰仰着脸,不屑的冷笑着说。
“妈,你放心。如果她还在北平的话,她就一定不会找来了。今天早上看报,
北平已经局部谈和了。”父亲颓丧的垂着眼皮。
“瞧你那神气,好像还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脑子放明白点吧!那是个真正的
烂货,早就跟上别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为对不住她。”
“我没有,妈。”
“正说着,老丁和丁妈气吁吁的过来了。
“你看,我们忙着照顾行李,也没来跟少爷行个礼。”丁妈一张扁脸眉开眼笑
的。
“老丁、丁妈,你们辛苦了,我不在家,多亏你们给费心照顾。”父亲客气的
笑着说。“老梁呢?”他又问。
“在岸上呢!我叫他帮忙抬抬箱子。”老丁说。口气和派头都像个大将军,很
有权柄的样子。“跟着祖父做过勤务兵的人倒是不一样,是比老梁看着威风呢!”
慰祖暗自想。
正说着话,只见老梁累得一头大汗的奔来了。他见了父亲就是一鞠躬:“少爷
您好啊!东西全装好啊!上车吧!”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车吧!有话回家谈。”父亲说。
“咱们是逃难来了,哪有什么家呀!”祖母一向腿脚快,一边说着已经往船下
走了。
慰祖跟在祖母背后,默默的寻思着:刚才祖母跟爸爸说的“那个女人”是谁呀?
好像是指的妈妈呢!她不是告诉我:妈妈已经死掉埋在地下了吗?不是说我所记得
的那些事都是梦话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说吗?为什么她自己要说呢?不但说还
怕妈妈会找了来!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梦话?什么不是梦话
呢?唉唉,大人们的心好奇怪,好让人难懂吧!”
慰祖的心里装着成堆的疑问,但他当然不会笨到问出来。他从来是听话又崇拜
祖母的,不会做让祖母不喜欢的事,也不会问祖母禁止问的问题。他努力的设想着
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个大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梦,不是真的。他强
迫自己相信那是梦,是假的,渐渐的就真的那么相信了。
其实他也无暇再去想什么真假的问题,眼前的新天地美丽又开阔,新奇又真实,
谁还有兴趣去想那些既不可爱,又弄不清真假的旧日子。
父亲把他和祖母带到新安置的家里。
“这叫什么房子呀?满地的草垫子,满屋的纸拉门,像戏台上糊的布景,院子
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长的小木桥,小气得让人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气好。这
可不真住到麻雀窝来了。”祖母进了新居,里里外外的看了一遍!,撒着薄薄嘴唇
说。
“妈,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现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已经很不
容易了。我看了好几处地方,就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个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
园。咱们家这几个人也勉强住得下。妈,我开厂要是赚了钱,就给您盖大房子。”
父亲凑到祖母跟前,讨好的说。
“唉!我也不要你盖大房子,只希望战事快点结束,鸡毛蒜皮敲诈勒索的事也
没有了,还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伤感的沉吟了一会,朝父亲看看又朝他看看,
隐约的嗟叹了一声,道:“都是为了你们父子两个冤家,不然我是说什么也不离开
北平的。既然来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继先,我就看你的了。”
“妈,您别担心,保管您对新生活愈来愈满意。”父亲挺有把握的扬扬眉毛。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进入小学一年级。上学念书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满怀
兴奋,一点也不害怕,开始时和同学们有些言语不通,但很快的,他们玩捉迷藏和
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他功课好、守规矩、又会画画,也不像别的孩子那么常把手和脸抹得稀脏。他
显得相当的与众不同。
“这孩子聪明,真是将门虎子。”老师们都这么说。
学校里有时要填调查表,填到“母亲”的一栏,他自然是写“死亡”两个字。
填完回去问祖母:“我那么填对吗?奶奶。”
“当然是对的,你妈本来是死了嘛!”
“奶奶,我妈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他有次试探的问,想印证一下,和
他弄不清是梦还是真的记忆是否相同。
“你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盐运史的。你妈妈念过洋学堂,人
看着才高贵体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样……”祖母正着颜色认真的说。
“喔,”他悬着的心立刻落实了。原来母亲是像宋阿姨那样的人。那么他记忆
中的那个嘴唇上生了一颗大黑痣,苍白的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总穿件旧兮兮的旗
袍,说不上三句话就哭的女人是谁呢?是了,一定是没那回事,是做梦。”
“慰祖,你喜欢宋阿姨吗?”
“喜欢。”他毫不犹疑的说。谁会不喜欢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说话又和气,
每次来都送他画画用的纸笔颜色,还夸他有艺术天才。“我喜欢宋阿姨。”他加重
语气重复一遍。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变成你的妈妈了。你以后就是有妈妈的孩子了。”
祖母笑得露出了侧面新镶的金牙。
“喔,宋阿姨要变成我的妈妈!”他兴奋得脸都发热,心想:以后“母亲”那
一栏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妈妈怎么能干怎么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头顶还蒙着纱。纱拖得长
长的,由两个小女孩牵着。父亲戴着高高的礼帽,穿着背后长前面短的大礼服,胸
前挂着大红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闪闪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么亮,像院子角上
鸟窝里的鸟蛋那么大。他穿着新订做的蓝色西装,打着红色的领花,梳着整齐的分
头,提着个花篮,走在父亲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样一定是很神气的。婚礼
结束回到家,祖母坐在点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遗像前,先由父亲和宋阿姨给祖父的遗
像磕头,再给祖母磕头。两个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慰祖,给你爸爸和继母磕头。叫妈妈,不许再叫宋阿姨了。”
他很情愿这样做,只是觉得有点难为情似的。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头。”新妈妈很解人意的微笑着说。
“不行,一定要磕。这是家规。”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说。
他听话的跪下了,给父亲和宋阿姨磕了三个头,低声叫了一句:“妈妈”。这
两个字使得他太激动,几乎连眼泪也流了下来。
“慰祖是好孩子,妈妈会疼你的。”继母把他牵到面前,和善的说。一边把一
只漂亮的夜光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爷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称
太太。现在家计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么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
夫妇和另外一个新来的佣人招到面前,郑重宣布。随后又加一句:“你们要牢记;
不要忘了,这也是我们的家规。”
继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会说:“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热了,会提醒他:
“慰祖,别站在太阳下面。”天突然下了雨,会打发人到学校给他送雨衣雨伞。当
别的孩子叙述他们的家和他们的母亲如何如何时,慰祖也装做挺自然的说:“我妈
妈总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车撞着。”或是:“我妈妈已经答应给我买某种东
西。”等等。
当他以炫耀的语气说这些话时,心里是极满足的。本来他生活中惟一的缺陷是
少了母亲,如今母亲也有了,而且是位美丽高雅的贵妇,对他又十分的宠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