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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扬稿,可能都会发表在《内蒙古日报》汉文版上。
马头琴的演奏形式,从诞生起,一片草地一种方法,都依演奏者个人的习惯,没有统一标准,束缚了马头琴对各类乐曲的规范演奏。为改变这一状况,拉西叔叔曾设想,统一草原各地演奏法。
现在有机会了,他就想多带几个徒弟,多出去演出,推广自己的演奏方法。
拉西叔叔走后,我把背包放在地上,在阿爸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正式成为我的房间——无所适从地一圈一圈绕着炉子走,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道是一种轻松,还是一种沉重,是一种喜悦,还是一种悲苦。
这几年阿爸的房间就这么空着,歌舞团没安排别人进来住,一是对阿爸的敬重,二是阿爸从前毕竟是庙里的活佛,拉西叔叔也是喇嘛出身,他们心里明白活佛住过的房间,别人是不敢居住的。我看得出来,他们口头都把毛主席当成人间惟一的活佛,其实他们心灵里都有自己的活佛。
我离开这里几年,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尘埃。我还是照旧打扫卫生。
听见笑声,让在清静中流汗干活的我一惊。
我抬头,见正在被阳光晒化的冰顺着窗玻璃往下流淌,模糊的玻璃上,一个模糊庞大的人头,双手贴在玻璃上往屋子里看,边看边笑,露出一口白牙,形状恐怖,像是头颅上长了一双翅膀的巫师。
我打开门,伴着笑声,一个苗条的身影轻盈地飘了进来。
阳光明亮,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她挺直腰身站着,腰还没有我的腿粗,却很颀长。腿也长,人长得很协调,个子比我还高。
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贴在身上,两只脚错成八字站着,好像马上就要翩翩起舞。我有些慌乱地看着她,她的脖子细长,皮肤不是很白,眼珠纯净黑亮,很精致地梳一个髻盘在头顶,显得很有个性,很倔强,脸很细小,是真正的瓜子型,鼻子直挺挺的,两个圆圆的小鼻孔,呼气吸气,轻轻翕动,很有魅力。在我们小黄眼珠、大圆脸、高颧骨、蒜头鼻子、薄嘴唇的草原蒙古姑娘群里,这种美丽实属罕见。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却大胆地用她的黑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一睁开,就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显得很生动。她嘴很大,一笑起来,上唇和鼻孔间堆起三条细嫩的处女纹来,露出了两排齐整细致的牙齿,靠右侧的一颗小虎牙,最是点睛之笔。
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阿蒙,尼玛活佛——歌舞团原来长调老师的儿子。
这个声音很柔软,我有些紧张,还努力显得彬彬有礼,我说我可不知道你是谁。
她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叫阿茹,现在你就知道了吧,我阿爸是舞蹈队的王珏,我阿妈是唱歌的花达玛。
阿茹边跟我说话,边笑着就把自己的腿抬起来,把脚尖搬到头顶上,压到那个头发髻上;另一只脚,脚尖立在地上。后来我知道这是阿茹的习惯动作,走到哪里,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抬起腿来。两条腿像玩具一样,被她任意造型。
她边说边笑,这笑声真要命。一个说话柔软的人,笑声却是很清脆。我自从见到她,就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有点不太清楚。
阿茹说:你把这个屋子擦得好干净呵。
我说:我们牧场的家里比这还要干净,我阿妈是个很干净的人。
阿茹很好奇:你阿妈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吗? 这一问让我怔住了一下,好像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阿妈,虽然我是从她的身体里出来的,又每天和她牛活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长得啥样。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发傻。我说:我阿妈是一个好人。
阿茹说:我相信你阿妈是一个好人,要不活佛也不能娶她,活佛娶了她,她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才对。你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阿妈漂亮吗? 我想不是不好意思说,是真的不知道,可我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不知道阿妈漂不漂亮。我就有点脸红不吭声了。
阿茹充满好奇的黑眼睛,从我脸上扫过,见我摆在窗台上的两个柳条笼子,她说你还带来了蝈蝈笼子。很欢喜,就过去看。她看到的第一个笼子里的那两只金壳郎,是在牧场我抓给雅图的,结果让她给扔了,我就自己保存到现在。那年一直到冬天,我都不给金壳郎粪球吃,它俩就在笼子里饿死了,就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标本。
阿茹不认识,我说是屎壳郎,她不相信,她说她在姥姥家长大,也是草地里,见过屎壳郎,是黑色的,比这个小。
我就不说这是金屎壳郎了,我说这是金壳郎。
她说金壳郎就不是屎壳郎了吧? 我说金壳郎是屎壳郎中的王爷。
她说那还是屎壳郎呀。
我没有办法,金壳郎也是屎壳郎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
阿茹不问了,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能不能给我一只。
我说行。打开笼子的门,结果一碰,有一只就断了翅膀,干了,太脆了。
我清理出那只坏的,关上门,提起笼子送给了阿茹:你拎回去吧,给你了。
阿茹很惋惜弄碎扔掉了的那一只。
我说没什么,夏天回去再抓。
笼子里剩的那一只,正是当初在牧场的家里,跑到柴火堆里的那一只。它曾让我惧怕的双眼已经很黯淡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它当时苍白、虚弱的内心。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竟然是这么脆弱。
阿茹又好奇地看我的第二个笼子。
她说:带这么多泥球来,你很喜欢玩泥球,打弹弓吗? 我说是粪球,金壳郎的食物。
阿茹还是不相信,我拿出一个,扔进正在旺火燃烧的炉膛里。我们打开炉盖子观看,粪球进去就燃了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球,然后是白色的灰球,被火舌舔了几下,就连灰烬都看不见了。
阿茹没像雅图那样,见我装了一笼子粪球儿大呼小叫。可能因为我说是金壳郎的食物,她觉得很正常,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草地她姥姥家,和生活在旗镇的雅图不同,对牛羊的粪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生活在草地,一日三餐,哪顿饭能离开牛粪? 没有牛粪,我们连一壶奶茶都烧不开。
阿茹拎着笼子走了,我看着笼子里剩下的粪球,浮想联翩,心头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想阿妈了,也想家乡的草原了。
临来之前,阿妈帮我收拾东西,竟然找出来一大筐粪球。这些都是我每年夏天捡来玩的,到冬天干了,阿妈就把这些粪球收藏在这个大柳条筐里。我长到了十八岁,竟然积攒了这么一大筐。
我从中挑出来了这么十几个装进了这个小笼子里,带到旗镇来了。其他的我就边数着数,边往炉火里扔。那一晚,我和阿妈几乎一夜都没睡,我们好像都有心事,但是也都没讲几句话,就是围着炉子默默地坐着。阿妈要说什么我心里明白,阿妈也就没说,我要说什么,阿妈也知道,我也没说。快天亮了,已经数到了三千多,粪球还没有数完,整个一夜都在烧粪球。炉膛的火里,是一个一个的白白的灰烬,很洁净。红红的火舌,在白灰中温情地向上舔着。屋里很温暖。三千个粪球,在炉膛里堆积成了无数个圈圈点点的痕迹,像句号,像问号,也像省略号。
我把一个作文本也带上了。里面一篇被老师评为优秀的作文,是我读中小学期间的最高荣誉。
在中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要写阿妈,阿妈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写父母,阿爸我都不熟悉,长大了就没有见过,我最敬佩的就是阿妈。阿妈说写你舅姥爷吧。
舅姥爷已经在乌兰塔拉死了。在雅图回去的那个冬天,牧场要开庆祝会,让他选出一群肥羊赶到牧场屠宰,给参加会议的人改善生活。那年,长生天惩罚草原上的人们,降下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风雪呼啸,白毛风天气赶着牧群走是犯忌的。
场部骑马来传达音信的人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喝酒,你可不要让革委会的酒桌上没有肉。
舅姥爷赶着羊群走了一天一夜,准时到达了正在敲锣打鼓的场部。当羊肉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被煮得烂熟的时候,又冻又累的舅姥爷全身寒冷僵硬地死去了。
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