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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家熊原不在一个私熟里上学,然而这刘老头是附近孩子们的一块磁石,他把我们吸引到一起。他出主意玩。剁白菜哪,车轱辘院哪,日儿日儿地当鸽子呀,玩急了,又得他费好大力气把我们拆散开。如今,阖上眼来,我还能听得到草坪上那片蜂窝的喧哗。童心未死的我,血脉也仍为之激动。我记起许多只小眼睛,小鼻子,点花名时叫苹果李子的,当老虎的,当张飞的,但除了家熊以外,要我把人同姓名联在一起,已不可能了。
第一次我是怎样碰到家熊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黄昏,天边布满着梦样的晚霞。一群刚散学回家的孩子们在草坪上玩着剁白菜。忽然,我们听到一阵叮 声:一个人骑了一辆脚踏车在暮色苍茫中由褡裢坑驶来了。这种脚踏车如今在马路上多得像苍蝇了,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可还新鲜得要命,因而上面那个骑士一定也满脸得意之色。
自然,白菜是剁不成了,我们都向这怪东西扑来。
那个骑士(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大概是个因公赶路的。好像车梁上还挂了个白布袋 ) 看见我们向他扑来,就着起慌来。他使劲响着车把上的铃铛,并且厉声吆喝我们。他一点不知道那清脆的铃响和陌生人的愤怒对孩子正是一种祟惑。我们如一群矫健的小猎犬般地向他撒腿赶来,一张张小喉咙都扯开来喊着,直像凭声势就可以捉住这只奇兽一般。
忽然,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真地用手去捉那飞奔着的车轮了。
一声尖锐的哎哟,车倒下来了。勇敢的小猎犬也扑倒在地上。那是初秋,太阳老早就落下去了。草坪上的喊声忽然寂静了下来。那景象是颇肃穆的。
我赶紧追了上去。孩子的胳膊这时还压在胶皮轮下面,花格夹袄上似也染了些血迹。看他那样咧着嘴喘息劲,可知碰的还不算轻。他呜咽了,泪噙在嘴角,可始终也没哭出来。
这时,暮色里,蹒跚走来刘老头。也许老头子那天酒过了量,他扶起地上的孩子后,突然一把抓住那个已经惊慌失措了的骑士。他通身颤抖着,他的声音更其颤抖,指了那个人的鼻梁说:你这个瞎马海!你是出来报丧的吗?这么慌张!这……指着不断哽咽的孩子,是一门一户的独生子,你,你混账!你怎么单挑 撞?铁柱,去,去请祝二太太来。又朝那个骑士气势汹汹地说:你休想跑,有我这条老命在,我不让你跑。
铁柱被差去后,刘老头抚着那孩子,叫着:熊儿,好乖孩子!自己唠叨起来了。他嘟囔祝家当初也过过好日子。二爷脾气古怪,待人可厚道。他不贪赃,是气死的。祝二爷就留下这么条根。
这时,那个骑士等急了,他想挣脱。他一定有急事在身,他恳切地辩白说,是孩子追他,怨不得他。
放屁!怨不得你怨谁?
这时,铁柱已随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走来了。我们即刻知道这是熊儿的妈,可是昏暗的天色使我们无从看清她的脸,只觉得一个 穿了竹布衫的消瘦影子,由远处移近来。由紧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她的仓皇。
二太太,二太太,没等她走近,刘老头就嚷了。他把呜咽着的熊儿推过来,是这小伙子碰的。是他,给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望了这囚犯一眼,吐了口唾沫,可还不撒手。
妇人顾不得听他,只一口气扑在孩子身上,搂着他。刚一触着血迹,她就哭了,无声的抽搭,一个忠厚无能的妇人的哭泣。我们都在等她
干脆给那骑士一巴掌,她却尽搂了孩子,说着: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怎么这么苦命!不知道她是向刘老头,向我们,还是向她自己:我可怎么好,你这么一个啊!可怎么…… 把这小子送区,没得说的!刘老头坚决地主张。
这时,肇事者上前给祝二太太深深作了个大揖,一半辩白一半央求她,说了姓名住址,赌了一大堆誓。
我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总之,在刘老头捶拳顿足之下,那个老实人又骑车走了,随走随回头说:太太,你心真好!
这回我们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这块肉,我知道他手脚不闲。刘老头,我不能硬扯住别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
过三四天,熊儿又出现在草坪上蹦跳了。他的手臂缠了白布,还用一块木板夹起,如一座摆设似地托在胸前,格外神气,似在骄傲他那伤痕。看见谁都先说,他妈在私塾里给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这下他可逃脱那王老虎的片儿汤了。
一九三八年九月
矮 檐
一个母亲施教最好的机会是当她清早给孩子穿衣裳的时刻。孩子的褂子虽小,纽绊却密密缝了一大串。眼巴巴守着这小动物茁长的母亲,恨不隔了那手缝的针线,把她的叮咛嘱咐尽数用指尖扣入,用温爱和热泪渗进那小小胸膛里去。
胡同里那个卖杏仁茶的罗锅子又沙哑地吆喊了。这弯腰驼背的老绝户,他简直是左近人家的一只时辰鸟,随了那凄厉的叫卖声,深冬黄澄澄的阳光便嬉戏地攀到这西厢房格子窗的中腰了。登时那片新冒芽的灿烂便惊醒了炕上昏睡中的妇人。睁开她那双已稍见昏花的眼睛,还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徘徊着的刹那,凭着存在的意识——毋宁说作母亲的天职,就陡然由热被筒中硬抽出她的手,本能地摸到邻枕的那颗小秃葫芦了。
为了房里没有一个火炉,秃葫芦这时一半是钻到被筒里去了。妇人的手原要推撼那葫芦的,及至接触到那毛刺刺的头发时,却又变成了试探的抚摸。虽然喊着:乐子,不早啦,该起来了。可是那声音和手指的柔绵对孩子的睡眠是含有不少鼓励的。
从静止状态是看不到一件活物的本色的。看,秃葫芦这时睡得多么老实啊,只要不梦见当剑侠施展武艺,四肢多么斯文啊!然而那葫芦里可装了不少的调皮。而且,他长了双怎样闲不住的手脚!说破了嘴唇叮嘱他:婶婶房里养的花猫可逗不得。他偏把一片布条缠在那视觉敏锐的小动物的尾巴尖上,害得它抹过头来团团转着追那布条的影子,直到它昏昏地倒在门槛上。于是,婶婶发出一堆烂手烂脚的诅咒。婶婶的小儿子灵哥是个一沾手就哭的娇种。成天告诉他躲远些,昨天晚上他偏背了大人,冲那个孩子撇了个鬼脸。登时随了哇呀一声,娇种跑进他妈房里告状去了。那个身材修长、心胸狭窄的妇人以为自己的肉认真吃了什么大亏,就用尖酸的声音骂着:没有大人的孩子,坟头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儿。官街官道,狼虎挡道。
灵哥,你个没人管的野兔子,下回我不准你再往堂屋跑了。
落在一个寡妇母亲的耳里,那添枝带叶的骂语是怎样刺痛啊!为了表白不曾怂恿孩子淘气,她就数落起乐子来了。她要他去给灵哥赔礼。喝,他哪里是给人赔礼的孩子!他不服,他顶嘴,他终于惹妈妈气急了。同时对面房里送来妯娌的指桑骂槐,她也真忍受不了。她只有用自己孩子的哭声来压住那无止息的闲话。她动手了。
啪,啪,然而是多么柔软的手掌!乐子咬紧牙关了。妈妈平日不是用好汉眼泪往心窝里掉来教训他吗?这回他就真地双拳抱肘,任凭那踌躇颤栗的巴掌在身上拍击,他激起的反是一种英雄气概。妇人拍着,期待着一阵足以平息对方的哭声,但她得到的却是一副硬骨头,一张倔强的脸。她的手指有些麻痹,有些痉挛了。啪,啪,不争气!声音压不住那更提 高了嗓音的闲话。一阵眩晕,她觉得好像自己孩子也在用沉默帮着那个嘈嘈不休的妯娌。她手渐渐松了下来。她眼睛发湿了。终于,她自己却倒在墙边呜咽起来了。
这时,一种无名辛酸通过了孩子的小心窝,稀溜溜地冲化了适才他那种胜利感。他伏在妈妈抽搐着的肩头,数起妇人的斑白鬓发。
他记起了《孝经》里的故事。英雄的气概即刻消失了,这时,一股无名的热泪如涧溪般地沿着额际缓缓地淌了下来。
乐子便那样含着一泡眼泪,在妈妈肩上昏昏睡着了。还是妇人哭得没了气力,肩头也给孩子压得酥麻,才把他弄到炕上,顺直放倒下,扒去了里外衣裳,把一个光赤赤的身子连推带滚地弄进铺好的被窝里去。为他周围掖盖严实后,又由小衣服口袋里摸出大把瓦片、香烟画,自己还在油灯下为孩子衲了半只鞋底子。
如今,她又睁开眼睛了。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