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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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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反正好的也说不坏,坏的说成好,也白搭。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况且时代朝前跑啦。从前用手摇的,后来改用马达了——现在都使上电子计算机啦。这么一来,大家伙儿自然就不像从前那么闲在了。所以有些事儿就得简单点儿。就说规矩礼数吧,从前讲究磕头,请安,作揖。那多耽误时候!如今点个头算啦。我赞成简单点。您瞧,我这 人不算老古板吧! 
  可凡事都别做过了头。就拿文明语言来说吧。本来世界上哪国也比不上咱北京人讲话文明。往日谁给帮点儿忙,得说声劳驾;老天桥的卖艺人正在表演送点儿礼,得说费心;向人打听个道儿,先说借光;叫人花了钱,说声破费。光这一个谢字儿,就有多么丰富、讲究。 
  现在倒好,什么都当修给反掉啦,闹得如今北京人连声谢谢也不会说了,还得政府成天在电匣子里教,您说有多臊人呀!那简直就像少林寺的大和尚连柔软体操也练不利落了。 
  您说怎么不叫我这老北京伤心掉泪儿! 
  二、京 白 
  五十年代为了听点儿纯粹的北京话,我常出前门去赶相声大会,还邀过叶圣陶老先生和老友严文井。现在除了说老段子,一般都用普通话了。虽然未免有点儿可惜,可我估摸着他们也是不得已。您想,现今北京城扩大了多少倍!两湖两广陕甘宁,真正的老北京早成少数民族啦。要是把话说纯了,多少人能听得懂!印成书还能加个注儿。台上演的,台下要是不懂,没人乐,那不就砸锅啦! 
  所以我这篇小文也不能用纯京白写下去啦。我得花搭着来——花搭这个词儿,作兴就会有人不懂。它跟清一色正相反:就是京白和普通话掺着来。
  京白最讲究分寸。前些日子从南方来了位愣小伙子来看我。忽然间他问我你几岁了?我听了好不是滋味儿。瞅见怀里抱着的,手里拉着的娃娃才那么问哪。稍微大点儿,上中学的,就得问十几啦?问成人多大年纪。有时中年人也问贵庚,问老年人高寿,可那是客套了,我赞成朴素点儿。 
  北京话里,三十来岁跟三十几岁可不是一码事。三十来岁是指二十七八,快三十了。三十几岁就是三十出头了。就是夸起什么来,也有分寸。起码有三档。挺好和顶好发音近似,其实还差着一档。挺相当于文言的颇。褒语最低的一档是不赖,就是现在常说的还可以。代名词我们和咱们在用法上也有讲究。咱们一般包括对方;我们有时候不包括。你们是上海人,我们是北京人,咱们都是中国人。
  京白最大的特点是委婉。常听人抱怨如今的售货员说话生硬—— 
  可那总比带理不理强哪。从前,你只要往柜台前头一站,柜台里头的就会跑过来问 :您来点儿什么?哪件可您的心意?看出你不想买,就打消顾虑说:您随便儿看,买不买没关系。 
  委婉还表现在使用导语上。现在讲究直来直去,倒是省力气,有好处。可有时候猛孤丁来一句,会吓人一跳。导语就是在说正话之前,先来上半句话打个招呼。比方说,知道你想见一个人,可他走啦。开头先说,您猜怎么着——要是由闲话转入正题,先说声:喂,说 格的——就是希望你严肃对待他底下这段话。 
  委婉还表现在口气和角度上。现在骑车的要行人让路,不是按铃,就是硬闯,最客气的才说声靠边儿。我年轻时,最起码也得说声借光。会说话的,在借光之外,再加上句溅身泥。这就替行人着想了,怕脏了您的衣服。这种对行人的体贴往往比光喊一声借光来得有效。 
  京白里有些词儿用得妙。现在夸朋友的女儿貌美,大概都说:长得多漂亮啊!京白可比那花哨。先来一声哟,表示惊讶,然后才说:瞧您这闺女模样儿出落得多水灵啊!相形之下,长得死板了点儿,出落就带有发展中的含义,以后还会更美;而水灵这个字除了静的形态(五官端正 ) 之外,还包含着雅、娇、甜、嫩等等素质。 
  名物词后边加儿字是京白最显著的特征,也是说得地道不地道的试金石。已故文学翻译家傅雷是语言大师。五十年代我经手过他的稿子,译文既严谨又流畅,连每个标点符号都经过周详的仔细斟酌,真是无懈可击。然而他有个特点:是上海人可偏偏喜欢用京白译书。 
  有人说他的稿子不许人动一个字。我就在稿中儿字的用法上提过些意见,他都十分虚心地照改了。 
  正像英语里冠词的用法,这儿字也有点儿捉摸不定。大体上说,儿字有小意,因而也往往带有爱昵之意。小孩加儿字,大人后头就不能加,除非是挖苦一个佯装成人老气横秋的后生,说:喝,你成了个小大人儿啦。反之,一切庞然大物都加不得儿字,比如学校、工厂、鼓楼或衙门。马路不加,可走小道儿、转个弯儿就加了。当然,小时候也听人管太阳叫过老爷儿。那是表示亲热,把它人格化了。问老人您身子骨儿可硬朗啊,就比身体 好啊亲切委婉多了。 
  京白并不都娓娓动听。 北 京 人 要 骂 起 街来,也真不含糊。我小时,学校每年办冬赈之前,先派学生去左近一带贫民家里调查,然后,按贫穷程度发给不同级别的领物证。有一回我参加了调查工作,刚一进胡同,就看见显然在那巡风的小孩跑回家报告了。我们走进那家一看, 哎 呀, 大 冬 天 的,连床被子也没有,几口人全蜷缩在炕角上。当然该给甲级喽。临出门,我多了个心眼儿,朝院里的茅厕探了探头。嗬,两把椅子上是高高一叠新棉被。于是,我们就要女主人交出那甲级证。她先是甜言蜜语地苦苦哀求。后来看出不灵了,系了红兜肚的女人就插腰横堵在门槛上,足足骂了我们一刻钟,而且一个字儿也不重,从三姑六婆一直骂到了动植物。
  《日出》写妓院的第三幕里,有个家伙骂了一句我教你养孩子没屁股眼儿,咒的有多狠! 可北京更讲究损人——就是骂人不带脏字儿。挨声骂,当时不好受。可要挨句损,能叫你恶心半年。
  有一年冬天,我雪后骑车走过东交民巷,因为路面滑,车一歪,差点儿把旁边一位骑车的仁兄碰倒。他斜着瞅了我一眼说:嗨,别在这儿练车呀!一句话就从根本上把我骑车的资格给否定了。还有一回因为有急事,我在人行道上跑。有人给了我一句 :干吗?奔丧这是一幅旧时的素描画,描绘了轿夫抬轿子过街道的情景。 
  哪!带出了恶毒的诅咒。买东西嫌价钱高,问少点儿成不成,卖主朝你白白眼说:你留着花吧。听了有多窝心! 
  三、吆 喝 
  一位二十年代在北京作寓公的英国诗人奥斯伯特 · 斯提维尔写过一篇《北京的声与色》,把当时走街串巷的小贩用以招徕顾客而做出的种种音响形容成街头管弦乐队,并还分别列举了哪是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器。他特别喜欢听串街的理发师(剃头的) 手里那把钳形铁铉。用铁板从中间一抽,就会呲啦一声发出带点颤巍的金属声响,认为很像西洋乐师们用的定音叉。此外,布贩子手里的拨啷鼓和珠宝玉石收购商打的小鼓,也都给他以快感。当然还有磨剪子磨刀的吹的长号。他惊奇的是,每一乐器,各代表一种行当。而坐在家里的主妇一听,就 
  准知道街上过的什么商贩。最近北京人民广播电台还广播了阿隆 · 阿 甫 夏 洛 穆 夫以北京胡同音响为主题的交响诗,很有味道。 
  囿 于 语 言 的 隔阂,洋人只能欣赏器乐。其实,更值得一提的是声乐部分——就是北京街头各种商贩的叫卖。 
  听过相声《卖布头 》 或《 改 行 》 的,老百姓家都不免会佩服当年那些叫卖者的本事。得气力足,嗓子脆,口齿伶俐,咬字清楚,还要会现编词儿,脑子快,能随机应变。 
  我小时候,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胡同里从早到晚叫卖声没个停。 
  大清早过卖早点的:大米粥呀,油炸果(鬼 ) 的。然后是卖青菜和卖花儿的,讲究把挑子上的货品一样不漏地都唱出来,用一副好嗓子招徕顾客。白天就更热闹了,就像把百货商店和修理行业都拆开来,一样样地在你门前展销。到了夜晚的叫卖声也十分精彩。 
  馄饨喂——开锅!这是特别给开夜车的或赌家们备下的夜宵,就像南方的汤圆。在北京,都说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其实,馄饨挑子也一样。一头儿是一串小抽屉,里头放着各种半制成的原料:皮儿、馅儿和佐料儿,另一头是一口汤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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