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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爷——养养会好的。我好像听见谁这么一声,颤巍巍地。又仿佛听见老黄咂了一声说:这都怪我!他想是背起铺盖卷儿了。
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似地,大门关上了。
这无家的游魂被人躲避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儿,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一九三四年一月
小 蒋
送羊奶的伙计小蒋,像个仆仆风尘的北极翁,背着那条白口袋,沿着后海刚上冻的水沟向厂里踱。坡上过路的人很稀,且还没见一个体面人影儿。因为这天刚发亮的时节,正是多数穿长褂儿人的午夜呢!时间太早了些,连那些每早照例得由热呼呼被筒儿里钻出来的买卖人,也还见不着多少出了门。小蒋却不问季节,每天总照老规矩按时到厂。
他这人身体小小的,两手却异常粗大,说话时常常把双眉聚敛起来,忽然又放开。得了点零钱时他也喝盅酒,拈一支香烟叼在嘴边。精神不爽快,事情不顺利时,就花上二十个大铜子,到后门杨半仙处去测个字,看看本月份命根同什么有了冲犯。与同伴说笑话过分了时,便相互骂着,有时甚至揪打成一团。过不久,一切又像完全忘去,什么恩仇也不在意了。
他记得当年庙会的地方。还能拿起《群强报》,依稀认得出冯玉祥、赶脚图。每到春秋冬令之时,很多乡人都会来京,雇一头毛驴来京,即使数十余里路,也花不了多少钱,名曰赶脚。
张作霖那些名字。他同许多人一样,就是那么活下来,不用谁来分派,也不用自己去选择,做了一个羊奶厂的工人后,就在他自己的名分上活下来了。
在厂中谁也不大看得起他,他毫不在意。他想:运气不好,谁认识英雄好汉;时来运转,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他寄居在一个卖豆腐的舅舅家里,每天到了上工时候,就走到厂里去。先到泡了点儿紫红消毒药水的盆里去洗洗手,然后就挽起袖子,提了小小白搪瓷桶,到奶棚去挤奶。把归自己经管的十二只羊拉到栏里,挤出羊身上的精华,够了数,又把奶送到管事处去检查。再一一装进
瓶子,给各个订户送去。
挤奶时,他常常想 :是谁出的主意,想得出把这白汁儿弄出来喂那些先生少爷们呢?骑车上了街,街上还是那么静悄悄的。巡警阁子的红灯还没灭。他又想 :公家的电,反正不花钱。四路电车经过后门匆匆忙忙地开过去,车里空空荡荡。只见那司机手把着光亮亮的铜把儿,他便想:干么呢?谁见你这种傻相,管机器!汽车从身后赶过,嘟嘟嘟地走向前去了。车上有什么女人,他就会想 :韩家潭的货,卖一回罢了。
路上若有骑车人同他斗气,赶过他去,他高兴时就把车踏快些,比赛比赛,不高兴时便骂上一句 :摔死你这东西,赶丧事也不用那么急!
这时节他刚好去上工。走过后海沿,对湖给太阳旗保护着的宣统岳家公馆,长长围墙下,正簇聚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他明白那是黑货交易的晓市。那些人还点着小洋灯,小红灯笼。什刹海上浮着一层烟雾,在雾中看去,那光亮使人记起七月的荷灯。
湖面虽还浮着烟雾,鼓楼角却已画上了一笔黎明序曲的银红。这时,天上依然印着一饼失了光芒淡白色的晓月。
一路骑着车,他记起了昨天一件事情:苏州胡同那所永远冒着咖啡味儿的房子,还有那永远系着白围裙势利眼的洋厨子,那条专咬黄脸皮的狼种狗。把铃一按,狗吠了,白围裙来了,咖啡味儿更浓了。老爷还没起来,要你轻按一点!你老爷又不是我老爷!我从不把洋人叫老爷!汪汪汪!狗叫着,老爷在楼上叫了人。会说中国话咧,毛子直脚杆,好威风,动不动就威胁着:抓到区里去!你不要奶了吧,就正合式……扶着车把,脚下蹬着,他把凡是昨天说的,听的,想的,皆温习了一番。末了他想:要不是让你一手儿,上区里就上区,我怕你毛子!
他赶过土坡尽头的小桥时,离厂只有百十来步了。桥上有从城外进来的鸡蛋挑子和三辆出城的粪车,一来一往,相互让路,慢慢地推着。从人缝里穿过去,不慌不忙走着的,是住在后海一带大户人家的厨子,和提鸟笼的老头儿。
一过桥,他心情就不同了。他快要同一个朋友见面了,那是一只发黄色的母羊。他欢喜那只羊,为它取了个名字叫鹿儿。
上了桥头,向北拐去,沿着芦苇岸是一堵写了斗大黑字的白墙,那正是消磨他的时光和精力的刘氏牧场。
他踏进高门槛儿的车门,把口袋卸在东厢房,就噘着嘴走到后院儿去了。
这儿是他的王土:广漠的人间,那么宽,各处皆结了冰,只有这儿藏着他一点温暖,一点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空间会变成匈奴的地域,时间会装成苏武年代。塞北的腥 味,缠绵的咩咩,飘满了这块给粪润成焦红了的羊圈。圈里几只有了儿孙的老羊,在刻满了图案画似的蹄迹的地上,正散步着,且低了头嗅着,神气间活像是想从自己黑枣般的粪球中寻求些残余的食料似的。年轻的羊们则多数挤在一处,有些或侧着头撞着那对小犄角,听着那点足以冲破这沉寂空气的脆响。
小蒋刚走近栅门,二十多只羊就扑到门边来把门堵住了。一个个摇动短小的尾巴,挤出颤抖娇嫩的咩咩声……他明白,这一群小东西有的是欢迎这朋友的到来,有的却只希望趁他进来的当儿,跑出这闷圈子去到外边玩玩。这个愿望他可满足不了。
他并不开门,视线呆得像栅栏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钉子上头的锁链,一手就抚着一只前爪业已搭上栅门的羔子。小蒋揉着它脖颈下绵软软的肉铃铛,盯着对面那双嵌了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发愣,像个骑士和村女在晚风中残墙上的幽会。栅栏底下站的是十多只仰着头颅的羊,也是那么黄边、大大碧蓝的眸子,眈眈地看着他,像是怀满了嫉妒。
小蒋在向那双凝视他的同情的眼睛里寻找温暖,那是足以融化他心下这冰块似的委屈的。在那眼睛里他发现了一种友谊。
这是小蒋的鹿儿了。也就是李头儿成天骂小蒋偏心的那只。说他喂它喂得特别饱,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挤奶的时候,别的羊,他托着那有斑点的奶囊哧哧地挤,挤,一直把个球挤成了饼还不心痛。该到鹿儿了,看着那雪白的奶水针一般地向外射,他觉得对鹿儿不起。他照例总不把那奶汁挤完,常常挤一半就拉回圈里去了。等会儿李头儿看见,叫他重新挤,他就老大不高兴。因此他便和李头儿成了对头。
小蒋哗啦啦地脱开锁链,迈进圈里了。他蹲在鹿儿面前,像用一种熟悉的语言对谈似地由鼻子里哼出同样颤动,同样缠绵的咩咩,一面用指甲梳着鹿儿的皮,把一团团脱下的毛撒在地上,心下很舍不得。他用手擦去那僵直腿部的泥,又抚摩着那跪秃了皮的膝盖。这皮毛,在小蒋看来比一幅山水还要美。他闭上眼都能摸得出那绛紫的山脉怎么由脊部蜿蜒到雪白的下肚。他想着夏天他赶羊群出德胜门放草时,卖糖葫芦归途在暮色里,怎样抬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他的鹿儿帮助他温习回忆,增加幻想。
鹿儿只霎着眼,像蛇一样地吐缩着那娇小嫣红的舌头,任凭他去抚摩。它那有着君子风度的嘴巴下飘动着几根像三观庙土地爷的胡须。小蒋是死尽了亲人的孩子。如果那双大大碧蓝的眸子填上他心下对母性的需求时,这几根稀须就应该给他以父亲之感了。
小蒋!前院儿喊起来了。他故意不答应,可是还不敢不去。鹿儿闭闭眼,又由心坎上挤出一串连珠的哼声,而且还招惹了散在圈内各个角隅羊类的反响。小蒋就又在一簇腥 朋友的欢送中,倒扣了锁链,赌气到前院儿去了。
不愿意干就他妈滚!谁该替你刷瓶子呀!小蒋刚上台阶,屋里的李头儿就绷着一脸横肉,指着躺在破桌子上的口袋说。
小蒋也不言语,硬着头皮迈进去,打开口袋,把一个个炮弹似的空瓶子使劲地顿在桌上,一面表示他在干活儿,一面也表示他正在作着无可奈何的反抗。
别唬,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小蒋咬紧了下唇,狠狠地顶撞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开始换铅盆里的水。把六只空瓶子鸭子似地放下去,唏哩哗啦地洗了起来。
冻麻木了的手,给热水一烫,就刺痛起来。他洗出一只瓶子,照例要用那鬃刷子捅捅,迎着窗外的阳光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