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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们正上国文时,墙外送进一阵亲切的歌声。
我们都知道这是唱给我们听的,就格外留心了: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学生吃了程度高哟!
中学毕业大学考呀,
欧美留洋创办学校!
听得连教员都噗哧笑了。
午学一下,我们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扑到校门口,密密匝匝地围起他来。一下,糖和炸食全卖光了。他高兴地唱了两段梆子腔。
他说他得扩充了。小炸食太油腻。几天以后,他竟摆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担子,玻璃盖底下是五颜六色的糖果。
从此,对我们来说,学校不再是那样可憎了,虽然老师板子的分量并未减轻。
黄少爷,今儿又挨了几板儿?他常握着我那藏起来的腕子温看西湖景图。因为天下美景,无能出西湖之右者,所以取名为看西湖景。小贩游街穿巷,有的用铜锣鸣唱,有的指画中景致而解说。
存地问。这时,如另一个同学替我回答,比方说,三板儿吧,他就会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颗小糖球硬塞到我红肿发烫的手心里,拍着我肩膀:别委屈。俺这糖专治手疼。让老师管教好,将来吃一辈子糖,别像俺,光卖糖呀!
他的热心肠是我们受到老师苦打后唯一的补偿,甚至我们中间自己有了纠纷时,也去麻烦他。他总是东点点头,西点点头,说:都有理,都有理。不该动手啊!
孙家福因为朝会上偷看《七侠五义》,斋务长罚他不准回家吃饭,空着肚子立正。这消息传到邓山东耳里后,就交给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递给孙二少。真是,哪有饿着孩子的呢!
钱呢?我问。
什么话呢!他怪我傻相。事实上我们都不欠他一个钱。俺眼并没都长在钱上。朋友讲的是交情。过去!他做了一个手势。
丙级教室的门已经锁上了。孙家福撑了弯斜的腿,立在冷冷的墙角,正噘着嘴揉着带黑圈儿的眼睛哪。
家福!我伏在窗上,低声叫他:待他睁开眼睛,我说了声:接着!就隔窗把他的午餐抛进去。我自己得意地回家去了。
下午第二堂,听差老安探进头来,说斋务长叫我。我心虚了。终于在同学臆测的眼光中,向正在怒视我的老师告了退。
走到斋务处门前,我的心就如战鼓似地怦怦敲了起来。偷偷在墙上把右手心磨了一磨,然后像囚犯似地走进去。
你为什么偷送吃的给家福?斋务长劈头就严厉地问。
我——我——我没有啊!
说谎?说谎加三倍打。干脆照直实说,送没送?这时,飕的一下他已由怀中抽出那二尺硬木的刑具来。
点心哪儿来的?
他——不,买——买的。
你又说谎!他用板子指我的鼻梁,吓得我倒退两步。门房眼看你赊来,由窗口掷进去的。
板子扬起时我本能地溃退了下来,直退到一个墙角。
那板子便追逐着我,雷也似地在半空中挥着。
第二天早晨邓山东叉着腰,撇着嘴说:他娘的,撵俺走!官街官道,俺做的是生意,黄少爷,你尽管来!
原来斋务长已不准他在门口摆摊了。
我把满肚想诉的委屈都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出来。
朝会时,斋务长报告以后学生不但不准买门口那人的糖,连和他过话也不准,否则要重罚。这命令镇不住多少人,特别是和邓山东有交情的绝不甘心。
上午第末堂,墙外又送进来熟悉的歌声: 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天真子弟各处招呀。
揍人学校办得糟哇, 俺山东儿谁也不怕!
这最末一句唱得那么响亮,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把个台上的老师气得发抖。我们虽然坐在校墙里头,心却飞向这个声音。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门口时,看见一簇人正围在邓山东担子那儿,个个老鼠似地低着头挑东西呢。瞧见我,他遥遥地直起了身子,探出头来招呼:黄少爷来吧,新鲜的秋果。
就仗着人多,我钻了进去。十几只手都伸到一个大笸箩里抓来抓去。把虫蚀的丢下,把又大又红的握到自己手里。正争闹着,我感到谁在背后打了我一下。我本能地回过身来,只见斋务长绷着一张铁青的脸立在眼前了。
好大胆子!他龇着闪了一颗金牙的黄牙板说。
孩子们的小手都缩回到身边去,一个个默默地散开了。
走,全到斋务处去!斋务长说。
我说,当老师的。邓山东愣愣地追了上来,买东西不犯法呀。你不能由俺摊上捉学生!
滚开!斋务长气哼哼地说,不滚开带你上区里去!
喝!邓山东来回打量着我们这几个俘虏和鄙夷他的斋务长,气愤起来。上区就上区,俺倒要瞧瞧你敢拿我怎样!说着他挽了袖子,挑起担子,就跟了进来。
顿时,操场上一群玩皮球的孩子们把视线由皮球移到校门洞来了。
门房正要往外赶邓山东,却被斋务长拦住了。
朝会照例由一位教员立在台上对古圣贤的话发挥赞赏的议论,只是这天我并不是坐在后排椅子上玩把戏了。我们七个难友,(如今才数清楚了为秋果所迷惑住的人数。)——加上邓山东应该说是八个——靠台下左边黑板站住,迎受百十只好奇、解恨、同情的眼珠的逼视。
邓山东把胳膊盘在胸前,倚着一根柱子,瞪着台上不屑看他的斋务长,陪我们听候发落。(唱完校歌,哗啦一阵椅子响,会众坐下了。我们几个却依然靠黑板站在那里。)
一个轮值演讲的教员开始阐述我们做人该学哪朝人的榜样了。演讲员因大家注意力分散,胡乱讲几句就结束了。接着,斋务长起来报告。首先说了一阵我们的不是,又瞪了卖糖的一眼,才飕地由他怀里抽出一条硬木戒尺。
过来!他向我们喊,并用板子指着台前。
我们踌躇地向前移了。
第一条胳膊刚伸到板子下面时,一个粗暴的声音由后面嚷了出来先生,你这是干啥呀?
邓山东跳到我们一行人前边站定了。
一 旁站着!斋务长不屑理睬似地想推开他,我打我的学生。
你 要 打, 别 打 学生, 打 俺。 邓 山 东 慷慨地把头转了过来,作买卖没犯国法。买东西也不干你的事。俺不服,俺不能看着他们挨打。
这时,后排的同学呼啦一声都站起来了。
斋务长一面弹压秩序,一面为这个人所窘住了。 斋务长气愤愤地扭着邓山东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打起来。只见邓山东面色变得青紫,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待到斋务长打得精疲力尽,把一只红肿的手甩开后,邓山东像害了场热病,头上冒着圆滚滚的汗珠。
打够了吗?
斋务长向校役作了个手势,走过去找抹布。邓山东一句话没说,摇摇摆摆地踏出礼堂。
自从那次以后,他把担子挑得离学校远了几步。同学把钱花到邓山东担子上成了一个极当然极甘心的事。
有时他还低声唱:三大一包哇,两大一包哇。
学校的片儿汤味真高啊!
一板儿两板儿连三板儿,
打得俺这生意更兴旺!
一九三四年五月
花子与老黄
爹爹说了:年头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黄,从今天起,你不用管门房的事,专门接送七少爷跑跑街吧。
我听了就噘起嘴来。这不等于说不准我逃学了吗?明里保我的镖,暗里就算把我监视起来了。上学也用得着他送?我有护兵呢,顶好的护兵。——我的护兵就是花子。
多听话啊,只要我一打口哨,无论这矫健如羚羊的小 狗 溜 得 多 么 远,和多么漂亮的同类在调情玩耍,都会立刻抹过头来,挺起耳叶,用眼睛瞄准 了 哨 子 的 来 处。然 后 摇 摇 小 尾 巴,就一纵两纵地跑到我面前,卷着红红的舌头,喘着气,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裤管,舐我的脚面,使出这畜生所有的谄媚来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个学伴儿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龇开两排白牙,向那孩子汪汪两声。有多威风啊!
不过我不敢跟爹爹拧。好家伙,谁惹得起他那铁巴掌。可是,我空竹是老北京小孩非常喜欢的玩具之一,这是卖空竹的小贩。
先得给被派来的人点儿脸子瞧。
七少爷,快点儿走吧!于是我就用脚后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后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滚儿来。七少爷,别买那没包纸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顶脏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