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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捆一个柳条箱呢。我不知该喊还是该笑出来。
听见人来,他抬起了头。发亮的头上爬满了因用力而鼓起的青筋。
我蹲下,带点喘,捧着这瘦削郁闷的脸:是老赵吗?你要走了吗?
是的,明天八点开车。然后他用指头掐算:十一点到天津,下午五点过北戴河,六点就过山海关……
可是,你干么剃成这个样儿?
我是扮成农民的——不,我本来就是种田人家的孩子。念书的人都危险,我不能在未见到我妈之前给他们杀死!说完了这话,好像这妈字增加了他一种忧苦,而又补添了一些快慰似地,他用红炯的目光看着我。
有这么凶吗?既然会被杀,你干么还回去?大伙儿在这里怪好的。
兄弟,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由心窝里叫出的。我这里有两本书送给你——其余的,我都捐给图书室了。他回身半直起腰来,由桌边拿下来交给我。然后就伏在那柳条箱上叹了一口气。以后,以后连有中国灵魂的一份报纸也看不见了。
我接过书来一看:一本是《东北问题》,一本是《青年与满蒙》。书的里封面都用浓重的笔墨写着我的名字,下面是他赠。他还在一个小块方篆印旁边记上这阴沉的日子,这夜晚。
等我帮他系上最后的一个扣,我们就下楼到操场上散步去了。
天,黑乌乌的。几颗残星正在一朵灰云左近眨闪着。
有月亮多好啊!我说。
不,他仰起头来,惟有这黑漆漆的才是我们的世界。
他异常热情地扶着我的肩,一声不响地向着操场的东墙根儿走。
我想开口问,但我的话又给这阴沉的情景哽塞住了。
一阵铃声,跟着一片嘈杂的人声由课室楼拥了出来。
我俩摸黑绕过篮球场,一直奔到秋千架下。他咳了一声,就倚在柱子上了。
他仰起了头,向着东北角黑黑的天空呆望。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我这次回去是要拚命去。其实,唉,也许是送死去。可是我必得去。……我不怕死。我哥哥就那么被鬼子用刺刀挑了的。我恨的是——你们这种人,不明白自己的国家到了什么地步,整天吹哨!——早晚一天—— 说完了以上的话,就似乎有了新的启示似地,又用矛盾而痛苦的语调说:其实,也不怪你们。年轻人都爱玩,爱活泼;谁爱皱眉,爱流血?可是倒霉的你是个在帝国主义者蹂躏下的中国人。你没死,是因为还没有轮到你这块儿。早晚——你就是堵上耳朵,闭上眼睛——咳,也不成,也不成啊。
黑影子里发出来的话说得我眼睛湿了起来。心里比爸爸不带我上青岛那回还难过多了。
我害怕——怕立在我眼前的这个活人,再过几天就真地变成刺刀下的鬼魂。我问他干么明知道会死,还非回去不可。
我爸爸新近给鬼子捉去了。一家杀的就剩我们爷儿三个。我去年逃进关来,就剩他老公母俩。这回,就剩下我妈一个人了——说到这儿他狠命地用拳头捶了一下秋千架。我恨不得长翅膀飞了回去,落在那鬼子的身上,咬他个稀烂。
这想法好像给了他多少快慰似的,就握住我的手说:都怕死,就永远都当亡国奴!你还小…… 我仰头在黑暗中辨视他的脸,心下好像是说:我不小。你看,我也哭了。 我们攀谈到熄灯后好久,才又摸着黑,缓缓地踱回宿舍。
在快走到第三宿舍门口的时候,他悄悄地说:我明天可黑早就动身,你来不及送我的。咱们好好地握一下手吧。我这半年多也没交上一个朋友!你是我唯一的熟人。你现在不会懂得我的事——可是,你好好看我给你的书,和捐给图书室的。——记着我。我到死那一刻也记着你。作个有骨气的人。说到这里,我的手被他重重地攥了一下,他小声说:咱们大概不必说再见了。
突然,他甩下我的手,向宿舍踱了去。随踱随向我扬手,意思是要我回去。我追上去,悄悄地告诉他我明早怎么也会起来送他。走远了一些的黑影子向我摆起手来。然后,门轴嗞溜一声,黑影子随着第三宿舍门窗上的那点亮光消逝了。
我气都喘不出地僵立在那里。没有风,但我浑身直打颤。想了一想,决定快回去睡下,明早好来送他。
当我爬上第二宿舍的楼梯时,双腿竟缺乏平日那股力气。黑暗里,像有一只手在抓着我的脑盖。我怕——我破例地用被子包上了头。在虚汗里,糊里糊涂地睡去。
醒来呢?唉,一睁眼,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洗脸房叮当正响着脸盆声。一个哈欠没打完,下意识就提醒我误了一件大事。我腾的一下就跳出热被筒。当我刚落下一只脚时,才发现枕畔放着那有吉林下款的信封。背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我走了。羡慕你睡得那么舒坦,不忍叫醒你。昨夜话,莫忘。 邮票你撕下吧。那住址只告诉你 :那就是我去拚命的地方。无从通讯。——知名不具。
唉,唉,不中用的我。
一九三四年一月
昙
嗬,客厅算是擦完了。
虽说是清早,初夏的暑气已经在工作者蓝大褂的脊梁上散乱地画遍了湿润的斑痕。适才还酷似南洋群岛的碎块,这时已扩展得俨然成为大片的澳洲了。他喘着气,撑了那扎着红绿布条的墩布,用疲劳的眼神四下嘹望起来。
红砖壁炉上绿磁瓶里插着约翰太太早晨散步时采来的珍珠梅,像是还挂着昨夜的露珠,亮晶晶羞怯怯如新娘。那为白磁裸体天使环抱着的小座钟在滴嗒地摆着,成为这和谐恬静氛围的节拍。屋角靠着黑漆钢琴的是一座柜式留声机,上面躺着三四本红边的《颂主诗歌》。这对他不算生疏。去冬,一个雪天,他曾听留声机唱过《救主诞生伯利恒歌》。低下头,红松地板经过适才的劳动,干净得一尘不染了,而且有些发亮。
他身上穿着件寒伧的蓝大褂,已经洗褪了色,裹着那营养不足的弱小躯体。他一心只希望学业完成,挣了钱,把他妈接回家去,省得老让那洋少爷猴子一般的手指甲在她苍老的脸上抓来抓去。他只能在旁愣愣地看着。
隔着薄绡的窗幔望去,草坪上五月兰向他微笑了。早晨的阳光在高耸的礼拜堂钟楼上追逐着淡绿色的爬山虎。教堂的红蓝玻璃放射出五色的光彩。院坪上,一个短打扮的工役正推着剪草车,小轮子辚辚地轧过草地,削剪着钻高了的叶梢。蓝天盖着、绿草托着的是约翰牧师的四姑娘露斯。她憨真地坐在秋千板上,一手拢着怀里那一双碧眼能够一睁一闭的洋囡囡,柔声为它唱着安眠曲。垂在粉衫上的两根金黄色的长长发辫,随着每句歌声都颤动一下。秋千板下肥胖的小腿还不时前后甩动着。摇动在秋千架旁的是一座木马,背上骑着个穿短裤的男孩。他右手紧勒着缰绳,左手捶打着木马的臀部。绷了白里透红的脸蛋,像煞有介事地向前赶着。栗色的头发随着前后的颠簸飘拂起来,威武得像是带领千军万马疾行中的骑士。
平素与幼小同伴有着亲密感情的他,这时竟咬起贫血的下唇,对窗外的小主人兴起莫名的嫉恨。牧师不是天天在朝会上用响亮的声音嚷着上帝多么公平吗?但等下露斯姑娘在春光里唱够了曲,抱够了囡囡跑进房里时,闪亮的地板上即刻又有了泥渍,就又得他屈下腰去擦。这时候,牧师在楼上用起早餐了:黄的牛油,白的羊奶。但他那奔五十的爹,得在车马飞驰的街心站岗。
楼上一阵皮鞋踩在地毯上的隆隆震响,一种潜伏的恫吓打断了他这不安分的念头。壁炉上的座钟已指到七点多了。记起还剩书房没擦,就忙丢下窗外明媚的风光,丢下时刻在脑里纠缠的扣结,提着沉甸甸的墩布,转身走出了客厅。
楼梯口走下一位中年妇人,竹布衫上端是一张布满忧愁的脸。她怀里抱着个金黄卷发的婴儿,那是约翰牧师的小儿子。妇人轻轻地摇动着这宝宝,用鼻音低哼着咿唔的调子。蓦地看见提着墩布的孩子,她愣愣地停下了脚,关切地问:怎么还没干完?快擦吧。启昌,可别误了功课。
妈,这叫启昌的孩子凑上去说,功课也许上不成了,学堂里要罢课。
又要罢课!这时,像是嫉妒这母子的聚谈,妇人怀抱里的婴儿用嫩嫩的小手连连向楼门指,咧开无齿的小嘴,咦咦地叫着。妇人忙抱紧了孩子,在那小脊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然后,皱起眉头,倒过身来急促而严肃地说:启昌,好孩子,你可不许又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