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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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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魂儿。妞妞,我宁愿意你去捡煤核儿,也不准你给他们作践。听见了没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妇人这时是心平气和了。她趁势翻腾起肚里的掌故来。什么庚子年间西什库的火烧得多么旺,八国联军怎么把九城抢个空,家家门口儿挂着大日本顺民的小白旗儿呀。那时我才十八,一句她顶爱重复的口头禅。说到她怎么逃难的时候,搬运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来。把小饭桌抬下,立在墙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吹了残灯,结束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日子。 
  蜷在薄被里的妞妞还是不服气。那些古老的故事并不曾由她小脑 瓜里挤出她昼间的好梦。今夜,靠墙睡着的哥哥蠢大的鼾声在她幻想中成了黄旗后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妈间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铃铛。虽然躺在硬梆梆的炕上,妞妞却宛如走在一大队人中间。哥哥把黄毛鬼子说得那么坏!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细长的手指,还满口地道的北京话。当妞妞随了大队跨进堂里时,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红的玻璃,绿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进了仙人世界。鲜艳的万国旗交叉地系满全堂,噼啪地飘响着。那穿制服的黄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领着大家唱…… 
  妞妞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梆子敲过去了。颤颤的馄饨叫卖声在催着赌客们该歇手了。 
  妞妞睁开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的不去,第一个对不起的是那有着细长白嫩手指的黄发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丽的小册子放到妞妞口袋里,拍着她的肩说: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  

  那黄发女人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临走时,还低声在她耳边说:记住, 
  你是属于上帝的。那是一句严肃的话,由神色,妞妞懂……想着想着,她对靠墙睡着的大鼓有些怨恨了。听菊子说,堂 里的人都是顶和气的。看了那黄发女教士,这话她信了…… 
  梦中的妞妞,俨然已穿上了一条齐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么滔滔地读着一本圣书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妈,但非常模糊。 
  醒来时,由于昨晚的啼哭和夜间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肿。 
  往常,她知道怎么生起小白炉,烧脸水,买锅饼,打发哥哥七点半以前赶到学校。买好午餐的菜后,就又安稳地坐到炕沿,陪老妇人做起活计,自己缝着各色的洋袜口。遇到她妈有费眼的活儿时,就接过来给做好。随口还低声唱着小曲儿。有时还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妇人说:妈,妈,咱们换着做吧。您缝我的袜口,我给您钉纽绊儿。老妇人就忙把活计往怀里一拢说:我才不做你们那机器活呢。我是老古板,还是让我做大褂吧。洋袜你们年轻人穿,你们年轻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着铛铛的小铜锣走过去了——那是十一点了,妞妞自会把洋袜堆到一旁,说声:妈,可不许动我的活计,错了针要赔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 
  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懒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烧饼干巴巴地吞了下去。当她拾起洋袜,待要动手做时,她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记起昨天菊子的话 :哼,缝上一打,才两吊二。把两只手缝烂了,一个月出得了三块钱吗?这儿呢,一年两套新衣裳,一个月六块现洋。以后还 有升。现在再叫我缝那臭袜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来是为上帝做工 
  的——打洋鼓替他传福音。 
  想着这动人的话,妞妞能健做终日的手竟酸痛起来。坐到炕沿上,她时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缤纷景象又重现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对面的妈来。 
  下午,当她把晚餐的东西买回来不久,远处又有鼓声咚咚敲来,向她身边敲来。敲得她两颊发热,敲得她心房澎湃起来。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齐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扬的歌声,那细长白嫩的手指,那温存的语声。咚咚,愈敲愈近,仿佛还听到了一声荣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锐嗓音。她烦躁极了。一条硬虫在她心里焦灼地爬来爬去。她把手里纠缠不清的线头一口咬断了。抬起头来,遇到的是老妇人监守的眼光,那像动物园的铁栏,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为那愈来愈近的鼓声所激动。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跃。她笑了出来。嫉妒的针,趁势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鲜血的手指。咚咚,鼓声像示威似地愈发逼近了。也就更响了,响得院里的狗也吠了起来。 
  妞妞实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丽小册子,愣愣地说:我得去看一下,妈! 她转身要走。 
  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话。咱们祖上没缺德,你干么非信那二毛子!老妇人泪眼汪汪地苦求着,并即刻牵住了妞妞大袄的后襟。 
  这时,鼓声和歌声像是把她们这小房子包围起来了。嚓嚓嚓的声音说明了有多少人摩着肩头,跟在后面。妞妞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菊子的召唤:一个月六块现洋。还有那教士神秘而富于催眠性的声音:你是属于上帝的。妞妞兴奋得可以说有点疯狂了。她甩开肩头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劲挣脱出老妇人的怀抱,一直跑出门外。 
  妞妞,你个疯丫头,野丫头,狠心的—— 
  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门。大队已走出一段路了。远远看去,旗鼓肩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她喘喘地追了上去。
  任凭老妇人骂着:你个不要脸的臭丫头,义和拳再起义我头一个入伙,宰了你这个野丫头!野丫头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老妇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后,便披了一条破旧的围巾,坐在大门槛上。怒号着的北风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张望着,像是对着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负我这苦命婆子,一个女儿都不肯好好留给我啊!  

  当那个巨大黑影哼着革命军的进行曲走近了时,他为老妇人蹲踞着的黑影吓了一跳。 
  妈,怪冷的,您在这儿干么?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 
  怪冷的!冻死我她丫头子就痛快啦。老妇人像是不肯立起来。 
  是不是妞妞又气您了?当心别让老病又犯起来啊! 
  妞妞,她丫头翅膀硬了,丢下我当二毛子去了。到这时候还不点蒿子灯图。每年七月十五日,点蒿子灯,放多枚纸条,里面有很多香头。用火点燃,亮似星星。也有用荷叶一个,中心插蜡烛,被称为荷叶灯。照面儿。 
  怎么?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当前问题的严重。 
  我老啦,缠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该随她去找死啊! 
  妈,起来。他用力硬把老妇人扶起。您先进屋里去,我找她去。 
  她去哪所救世军? 
  还不是花牌楼底下新盖成的那座灰楼!路东的。 
  校役说了一声:您等着吧,就用急促的脚步向南走去了。 
  望望那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妇人边向房里踱,边嚅嗫着:得,他也走啦。还是丢下我苦命婆子一个人! 
  这校役直着眼,悻悻闯入那华丽的教堂。这时,晚祷会才散完,堂里的椅子横七竖八的。一个堂役正由墙上摘一幅讲道用的挂图,上面画着一个为蟒蛇缠起的人。像学校一样,这里壁上也悬着许多挂图标语,但景龙没有工夫去看它们。他只立在堂门口,扬声问那卷着挂 
  图的堂役:喂,伙计,我妹妹在哪儿呢? 也许是这称呼太随便了一些,那堂役连正眼也不瞧他:出去。别嚷,隔壁有人在悔改哪! 
  辛苦,校役明白和气的好处了,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这儿是教堂。这儿没你妹妹。你出去,人家在悔改哪。 
  你怎么知道没有我妹妹?我非找到她不可。校役索性迈进腿来,橐橐地踏着光滑的油漆地板。 
  这当然惹恼了那堂役: 喂,你哪儿来的?没跟你说这儿没你妹妹吗? 
  校役不睬他。挺了胸脯就走近讲台旁的小绿门。堂役由愤怒而惊慌了。这陌生人的莽举显然是对他饭碗直接的威胁。 
  堂里悔改的仪式是最隆重的。这是入军最初的宣誓,答应把自己献给上帝。宣誓的人,堂里常叫作工作的果子。这些果子有的是说教后,受了感动的听众。但最多的是由于军中人员的劝导。菊子便是负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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