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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剥着葱,剥着剥着,像前几天一样,门口儿又一阵乐鼓乐号。您听见没有,咚 咚咚地?我也没顾得问您,就跑出去看了。嘻,就看见——说到这儿,妞妞见老妇人仍低着头切着萝卜,急得可就牵了她妈的底襟说:妈,您听啊,就看见一大队人跟着黄旗子走。旗子后面有一支胖大的洋鼓,咚咚咚地。后面还有许多小钹。妞妞一比那鼓的大法,险些把案子弄翻。
臭丫头,大就大呗,可别祸害我的腌萝卜!
妈,您听啊。还有许多穿灰军衣的男人,脖领上有红色肩章; 又干净,又文明,不像表哥那粗鲁野蛮劲儿。妈,还有几个姑娘,都是灰衣灰裙,也配着红肩章。又整齐,又文雅。妈,她们还会唱呢。随唱随玩着她们手里的小鼓——周围都是小铃铛,咚咚咚,哗啷啷——妞妞说着头和腰一起摆了起来。那忘情的得意把老妇人招恼;虽是微弱的灯光,也应照得出她那不好看的斜睨。
所以你这臭丫头就没了魂似地跟了下去,对吗?老妇人咬音咂字地说。
我哪儿要跟了下去!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离不开我。一会儿 :妞妞,给我冲碗藕粉!一会儿:妞妞,痰盒满了!再一会儿——妞妞学着她妈老病犯起来时的样子。
这回可把老妇人逗乐了:你个薄片嘴,我几儿个天天这样过!瞧,这堆萝卜;瞧,那个——老妇人手指坐在小小白炉上冒着热气的蒸锅,天真地炫耀起自己的功劳。
嗯。反正,妈,我没打算走啊!妞妞把话拖回正题,索性解释个清楚,免得又听絮絮叨叨的数落,可是呢,那群灰衣姑娘当中的一位直冲我招手。
呃,谁呢?老妇人也关心着。
是呀,我也认不出,头上还扣着个灰色荷叶帽。我正犹豫呢,
她从人群钻了出来,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
喝!
她说:来吧,妞妞。我细一瞧,您猜是谁?
谁呀?老妇人把将要直起来的腰又斜屈了下来。
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个去年帮咱们揽过活计的。
你说是那个爱扎绿头绳的?老妇人侧着脸问女儿道。
对呀,人家现在可不扎绿头绳了,连鞋都是洋的。亏了我没问她衲了几双鞋底儿!
她爸爸常压宝。老妇人搔着苍白头发,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记性。
不是还常揍他娘儿们吗?她勾起家务事来了。
您听着啊,妈,于是我就随她入了队。那胖大洋鼓离我才两三步。这时,母女俩脸上都各焕发着光彩。白炉调皮地吐着粉红舌头。我就问:菊子,你带我上哪儿去啊?她一边摇着手里那有铃铛的鼓,一边小声说:别叫我菊子,叫我丽贝卡。咱们回堂里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来。她死死地拖着我。而且,他们唱得真好听呢。妈,您听:主耶稣爱我,主——瞧,这是他们临走送给我的。
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闷闷的洋灯拈亮了。灯立时高兴地吐起橙黄舌头来。在满是蒸气、火苗、灯光的小房里,妞妞的小脸蛋显得极其红嫩可爱了。妞妞忙把那有着彩色封面画的小册子铺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对于母女俩都是陌生的。老妇人只眯着昏花的老眼,在小册子上擦着鼻梁。她恍惚地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人,赤着身,钉在十字交叉的两根木头上。
这许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这时,呈现在老妇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双臂倒绑,刀把落处,一颗圆圆的脑瓜就热腾腾的滚到路旁。
什么鬼子!这是耶稣。妞妞纠正着。说是咱们都有了罪,耶稣一死,咱们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没理会到老妇人的脸色,还热心地指点那封面画说: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说是咱们都得信教——妞妞尽白天听来的向她学舌,一点不知道这些话在老妇人心
中所引起的恐怖。
我就不信。我凭什么信他,当二毛子,等义和拳来砍头?再把野蛮的鬼子兵招来,弄得九城鸡犬不安!别瞧我土埋半截儿,我还稀罕我这条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听见了没有?去了,将来连说婆家都没人敢要。说着,她伸手就夺那小册子。
妞妞正得意着她适才把老妇人逗乐了的成功,得意着她生动的学舌呢,这突变使她战栗起来。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对她那么温存恭维,她恨起妈妈对她自尊心的损伤。她死命抱住那小册子,噘着嘴,走到里屋去了。
老 妇 人 看 着 这 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像是说:你有什么见识! 我 老 婆 子 盐 也 比你多吃几斤哩!她屈下腰,听听蒸锅里的水气,沙沙地像风中的芦苇。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纸的锅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里推测出窝头熟到什么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锅时,卖炭的正由门口吆喊过去,这时满天都出了星星。该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儿俩谁也不愿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个点了头,搭讪着说:成了,没错儿。才把闷了半天的笼屉揭开。立时,六七个挤在一堆的金黄窝头会使小房子里满是热腾腾的云雾。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窝头还黏糊糊的,塞到牙缝里苦苦的时候,娘儿俩谁也不抱怨谁。当那个做学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时,她们娘儿俩都低下头去逆来顺受,捺住呼吸听一些粗话。
于是,老妇人就温和地问:妞妞,你来闻闻窝头熟了没有?
回答却是里屋的炕沿上一阵被抑制住的呜咽。
城角东正教堂的晚钟响了。待到一个庞大黑影迈进门槛时,这小房里简易的金黄色的晚餐又在恬静柔和的灯光下举行了。照例那仅有一碗菜是摆到这劳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只豆绿土碗,一一地由老妇人添满热腾腾的豆汁,再由妞妞轻轻地端到炕心的小饭桌上。然后,儿子的话匣子开了。说说学堂又参加了天安门的什么大会,他怎么忙着给糊小旗子。说说那斋务长如何买笤帚还开花账。说说胖校长怎样用学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
说到这儿,问起他妈来: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样了,妈?今儿我擦着玻璃他还问起我呢。校役景龙常由学校揽来一些成衣活计给她们母女做,贴补家用。
还没缝好大襟呢,老妇人放下碗来说。又补了一句:妞妞半天没在家,一根线认不上,我这双老眼就算歇了工。
这时,景龙理会到今晚妞妞的异态了。往常,她正滴溜着小眼睛,盘问着哥哥又听会什么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脚搭到炕沿上,把嘴挂到碗边,任酸酸的豆汁流进小肚囊里去,连半个窝头也没吃光。没有了盘问,没有了嬉笑。垂到额下的一撮刘海儿后面红着一双肿起些的眼睛。
景龙爱他这妹妹,他不准什么人欺负她。别瞧他小子穷,他还有个高贵的念头。他时常告诉她:妞妞,等哥哥有出头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学堂。你先受上几年苦,缝缝袜口,将来买他妈丝袜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穷人有翻身的日子。学校里的先生们演讲总说,将来总归是咱穷人的日子!曾经有一回他这妹妹吃了别的苦头。他在学堂里正擦着黑板。得了信儿,即刻赶了回来。带着满身粉笔屑和那人打了一场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负她了。
妞妞,怎么回事?
妞妞低了头不做声。几颗亮晶晶的泪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鸟,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来了。
说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个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劲又该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们穷,可不吃委屈。告诉我,揍他个——刚要解恨把不干不净的言语骂出口来,老妇人着急了,赶忙厉声说:听明白了再骂!
这时,她怪起儿子的偏心来了。适才对妞妞忍住的怒气,一并发作了。没委屈她,那个野丫头!太阳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儿才照面儿,把我老骨头丢在家里。说了她那么两句,就噘起嘴来。
景龙明白原来是家务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过脸来带点严厉地问:你上哪儿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儿?
这骤然的严厉至少对老娘是颗舒心丸。
去——去救世军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说,头可仍是低着。
你去那儿干么?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疯鬼子,雇了穷中国人满街当猴儿耍。上海洋兵开枪打死五十多口子,临完还他妈派陆战队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妈什么世吧!这时,他记起上次给学校扛大旗,在天安门席棚底下听熟的一句:他们是帝国主义。他们一手用枪,一手使迷魂药。吸干了咱们的血,还想偷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