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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陶青斩钉截铁地说,“你目无组织、目无领导……”
陶青话还没有说完,有个瞎子开口了,这个瞎子微微笑着说:“李厂长不辞而别,是目无领导;陶局长不理睬我们的要求,是目无群众。”
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出声来,看到陶青火冒三丈了,立刻不笑了。陶青差一点要骂娘了,看着这些瘸傻瞎聋,又把火气压了下去,他想让两个瘸子把这些人带走,两个瘸子正在往后面躲,陶青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就对李光头说:
“把他们带走。”
李光头立刻对十四个瘸傻瞎聋挥手说:“走!”
李光头和他十四个忠臣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他说下班时间没到,要十四个忠臣立刻回厂工作。看着十四个忠臣依依不舍七零八落地走去,李光头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安慰他们,对着他们喊叫道:
“我李光头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的。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
四个竹竿指路的瞎子听到李光头的话,站住脚把竹竿夹在大腿里,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也站住脚,一起鼓掌。李光头看到他们鼓掌的时候身体转过来了,好像又要走过来,心想这些人比宋钢还要婆婆妈妈,赶紧向他们挥挥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李光头找了县里的书记县长,找了县里的组织部长,找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总共十五人,慷慨激昂地表达了重回福利厂的决心,书记县长和组织部长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叫人把他轰了出去。李光头换一副嘴脸,找到另外的十二个官员可怜巴巴地说了又说,这十二个小官员听他说完后,给他泼了十二盆凉水,说了十二个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告诉他国家是有体制的,出去的人是回不来的。李光头心想什么他妈的体制,心想县政府里这些王八蛋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光头一生气,决定给他们吃罚酒,开始静坐示威了。李光头每天上班的时候来到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坐下来,一直到下午下班了,他才和县政府里的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李光头盘腿坐在县政府大门的中央,脸上挂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李光头主动向他们解释,走过一个人就要说一遍:
“我是在静坐示威。”
群众嘿嘿地笑,说他坐在那里威风凛凛一点都不像静坐示威,倒是像武侠电影里报仇雪恨的侠客。有群众向他建议,静坐示威一定要装出一副可怜模样,如果再弄断自己一条腿或者一条胳膊就更好了,只要博得党和人民的同情,他就能回福利厂了。李光头听了群众的建议,甩了甩脑袋说:
“没用。”
李光头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县政府,说自己装出可怜模样找了里面十五个王八蛋,比福利厂的十四个瘸傻瞎聋还要多出一个,他阿谀奉承说好话,他低三下四表决心,结果屁用都没有。他坚定地告诉群众,他万般无奈只好静坐示威了,而且要一直静坐下去,静坐到海枯石烂,静坐到地球毁灭。群众听了他的豪言壮语齐声叫好,然后问他怎么才会不静坐不示威。他伸出两根手指说:
“一是让我回福利厂当厂长,二是我把自己坐死了。”
衣衫褴褛的李光头没吃的没喝的,他在去县政府静坐的时候就沿途捡些破烂东西,像是易拉罐、矿泉水瓶、报纸和纸盒之类的,堆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在县政府上班的人都知道他收破烂了,也把旧报纸废纸盒等废品拿到大门口扔给他。他把县政府大门旁的空地弄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他在那里静坐示威的时候,看到有群众拿着报纸走过去,就会喊叫着问报纸读完了没有?群众说读完了,他就要群众把报纸扔给他;看到群众喝着饮料走过时,就叫住他们,让他们喝完了,把瓶子罐子扔给他再走。有时候看到走过的群众穿着旧衣服,他就说:
“你这么有身份的人,穿这么破的衣服太丢脸,脱下来扔给我吧。”
李光头想回到福利厂做李厂长,他没做成厂长,倒是做成了一个破烂,我们刘镇的群众开始叫他李破烂了。李光头开始只是为了糊口才沿途捡些破烂,没想到后来因此成名,成了刘镇的破烂大王,不亚于少年时期的屁股大王。刘镇群众的家里有什么要扔掉的东西,都会走到县政府的大门口,让他去取。那时候他还在静坐示威,他对待自己的静坐事业兢兢业业
,他说现在不能去取,他认真记下他们的地址,告诉他们:
“我下班了就来取。”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
出二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强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干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么?”
宋钢的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林红又问了一次,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吃。林红怔住了,宋钢躲开林红的眼睛,不安地说出钱和粮票的去向:
“都给李光头了。”
林红无声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李光头已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李光头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钢,没有别人,现在李光头这个混蛋又闯进来了。林红屈指一算,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被李光头拿走了六元钱,不由流出了难过的眼泪。林红嘴里反复念着“六元钱”,她说要是省着花,能够让两个人生活一个月。
宋钢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去看林红。直到林红哭着问宋钢: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钢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林红一眼,轻声说: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林红说,“就是亲弟弟,他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钢不同意林红的话,继续说:“他以后会养活自己的,妈妈死前要我照顾……”
“别提你那个后妈。”林红喊叫着打断宋钢的话。
林红的话让宋钢伤心了,他也喊叫起来:“她就是我妈妈。”
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这是宋钢婚后第一次冲着她喊叫,林红无声地摇头了。林红说出了“后妈”,宋钢突然伤心地叫了起来,林红吃惊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她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钢低头坐在那里,此刻遥远的往事雪花纷飞般的来到,他和李光头的共同经历仿佛是一条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现在,然后突然消失了。宋钢思绪万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盖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钢低头看见了林红站在屋子中央的两只脚,他的思绪才回来。他看到林红的鞋是旧的,鞋上面的裤子是旧的,他知道裤子上面的衣服也是旧的。想到林红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宋钢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林红把钱给李光头,他这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
过了很长时间,看着宋钢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林红气又上来了,她说:
“你说话呀。”
宋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林红说:“我错了。”
林红一下子心软了,看着宋钢真诚的眼睛,不由叹息了一声。然后林红开始安慰宋钢了,她说了很多话,说六元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成是被人偷走的,她还说了一个“破财免灾”的成语,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