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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带搡地弄到了炕上。婆姨被突然年轻起来的男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就想无论如何也得把自己这朵老菊花绽放得舒展一些,就在这关键时刻,房顶传来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咔嚓。”
这是第一次听见来自房顶的声音。两人其实都听见了,但两个半百之人都装做没有听见,兴高采烈地继续着手头和全身的路数。“咔嚓”。又是一声。两人终于听出来了,这是石头或者砖头落到瓦片上才有的碎裂声。
“咔嚓”、“咔嚓”。甄大牙像激怒的狮子一样跃然而起,扑出了院子。夜幕低垂,月色朦胧,星星偷窥着山野。远处的崖畔上、大树下有许多纳凉的人。屋后的山道是通往后山几个寨子的,那川流不息的蠕动的黑影儿,是缴完公粮赶着牲口回家的后山人。旷野里传来牲口软绵的蹄声、响鼻声和山民的吆喝声。零星的烟头在昏暗里闪闪烁烁,像萤火虫一样在山道上飘游。甄大牙突然意识到,找到扔砖头的人简直是不可能的。缴公粮的人要报复你,就没想让你找到。
他努力从记忆中把这几天缴公粮的农户搜寻了一遍,也没有判断出到底是谁造的孽。只是记忆中,缴公粮的人像守候祖先的牌位似的守候在大大小小的粮袋旁边,队伍像长龙一样,一直延伸到粮站外面的盘山公路上。每天,没有过他牙咬关的不下几十家。他认不得人家,人家可都认得他。他忘不了他咬麦子时,农户们那令人心灵震颤的眼神儿,那眼神儿里,燃烧的是积蓄了一年365天的期待、渴望和希冀。过了他这一关的纳粮人,干涸的眼窝里会溢满一种雾一样的潮湿,像年轻的媳妇注视着刚刚分娩的娃儿似的,一直注视着麦子过了后面几关,被民工扛进山包一样的仓库,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过不了的,双手捧起用血汗浇灌而成的麦子,呆呆的,表情就像瞬间熄灭的未化成灰烬的木头,呈焦煳状。麦子从指头缝里扑簌簌落下,发出一种只有庄稼人才能听明白的诉说,仿佛是在和主人进行着从种子变成果实以来第一次忧伤的对话。不用说,屋顶的碎裂声,就是从这些人中产生的。
“站长,有人砸我家的瓦了。这活儿,我真干不了。”第二天验粮的时候,甄大牙就打了退堂鼓。站长叹了口气,安抚的手搭在甄大牙的肩膀上,说:“大牙同志,组织上十分理解你的处境,前几年站里雇的验粮员,还有挨了黑棍的呢。这样吧,你房上的瓦,打碎多少,我们给你补多少。”
村长也在为他打气,一整天守在村委会办公室的话筒前。崖畔上的高音喇叭里,他愤怒的诅咒响彻云霄:“谁给老甄家屋顶扔的砖头?站出来!太缺德了,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各级领导把事做到这份儿上,甄大牙只好哑了口。回头上房数了数破碎的瓦片,足有十多片。下面有人走过,朝房上喊:“老甄哥,在房上干啥呢?”甄大牙有意往烟囱前靠了靠,说:“雀儿在烟道里安家了,我清烟道呢。”
但是甄大牙万万没有想到,这砸了好多年的、最沉闷的瓦的碎裂声,竟是村长的杰作。既然是报复,指望他来修补就不可能了。但是,奇迹还是出现了,日头一落山,村长照旧弄来了瓦片,一声不吭地取土、打水、和泥,干得满头大汗。甄大牙没有搭手,蹲在月光下狠狠地吸旱烟。烟雾在清凉的月辉里摇来晃去,迷糊了甄大牙的视线。
村长终于发了话:“老甄,明天我还得去缴公粮,我准备把种子搭上去,你该咋验就咋验吧!”甄大牙狠狠地掐了烟,只说了一句:“啥都别说了,上房吧!”心里啐自己,“呸!明天我再去验粮,就是驴下的。”
三
庄户人的一年其实挺快的,才秋播完,一场雪,小麦就进入了冬眠期,开春薅完杂草,小南风吹过,就扬花了,而花势最好的麦子既让人心疼又让人爱怜,因为收割、打碾、晾晒后,极有可能在送往粮站的路上,生生的,把一颗心带走。这不,2005年的春节刚过,粮站站长、副站长在村长的陪同下,就到甄大牙家来了。
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的,带着价格很贵的烟酒糖茶和以组织名义的邀请。他们只能黄昏时节像小偷一样偷偷摸进村,白天岂敢来,怕给甄大牙的房顶招来砖头。甄大牙发现,今年喝酒的章法与往年有些不一样,往年都是轮番给他敬酒,酒里盛满的,其实是他甄大牙不容推卸的责任和使命,每次都被灌得一塌糊涂,一觉醒来,只好硬着头皮,披星戴月地赶往粮站。而这次,大家全然没有把他当神敬,每个人似乎都有些贪杯,仿佛这酒不是在他这个全乡大名鼎鼎的验粮员家喝的,倒像是在酒店聚会似的。这就使甄大牙心里有些憋气,反正,爷今年是铁心不尿这一泡了。
月上树梢时,四条汉子已干完了四瓶酒,第五瓶也打开了。遇往年,早醉成猪了。而这次尽管都有些东倒西歪,却没有完全醉。乘着酒兴,站长竟然放开破锣嗓子吼起了都快要绝迹的酒歌:“一呀一只鸟,墙头瞅着我,世上的喜事呀,偏让我碰着……”
副站长、村长也吼起来了,仿佛世上的喜事都让他们碰着了。甄大牙几乎气炸了肺。他也吼了一声,他吼的不是酒歌,而是怒火:“都给我滚蛋!有喜事到你家吼去,别到我们这穷炕头显摆了。村里人听见了还不把我房子砸塌,是想听房顶的碎裂声吗?”
“哗……”大家反而乐了,摇头晃脑地吼:“三呀三个人,酒场瞅老甄,世上的喜事呀,偏偏后头跟……”
甄大牙的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渗血,他万万没想到他们会醉得忘乎所以,醉得没了规矩方圆。他狠狠地摔了一个杯子。小小的玻璃杯在地面上摔得粉碎,发出清脆而单调的碎裂声。大家吃惊地竖起耳朵。站长说:“啥……啥……声音啊?是有人砸瓦了吗?”村长其实看到了,说:“你们吃皇粮的哪听过砸瓦的声音,砸瓦的声音比这要大,是老甄的酒杯不小心掉地上了。”
站长窘了一下,突然像接见贵宾似的,伸出右手,紧紧握了甄大牙的手,又腾出左手搭在上面,重重地摇一摇,晃一晃,说:“本来有句压轴话,原计划喝美了喝够了喝足了再说,看来再不说,杯子能让你摔没了。实话告诉你老甄,上面来了文件,明年全国庄稼人的公粮任务,都免了。咱们省的公粮,今年就提前免了。几千年的皇粮啊,说免,还真的要免了。”站长的脸上,竟然挂了泪滴。
这话既然和着眼泪从站长嘴里蹦出来,得信!谁也不知道甄大牙当时是怎么想的,既没有像站长他们预想的大声狂呼,也没有表示出有多惊讶。他的目光呆呆地盯住了土墙,墙上贴着这几年粮站、村委会为他颁发的优秀验粮员、优秀共产党员之类的奖状。甄大牙盯住的显然不是这些,他分明盯住的是元旦时粮站赠送的一幅挂历,挂历上除了白纸黑字明确显示的年月日,还有表现庄稼大丰收的美丽的画面。甄大牙突然说了一句话,使大家愣住了。他说:“今年,是农历乙酉年,公历二五年吧!”
大家齐声说:“是啊!从今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砸你家的瓦了。”甄大牙脑中突然有一道火光一样的东西闪过,仿佛是体内的酒精被点燃了,产生了强烈的弧光。他夺过村长的杯子灌了一口,就悄然溜下了炕。
“老甄,干啥去?”站长醉眼惺忪地问。
“去茅房拉屎也管啊!你们吼你们的。”
甄大牙没有去茅房,而是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料峭的春寒很快就随风旋过来,浇得他浑身一激灵。他从地上摸到一块砖头。他觉得这块砖头很沉,至少也得有两斤重,两斤重的砖头有多大的破坏力,他没想过。这该死的砖头怎么偏偏一把就摸到了呢?“呜儿——”砖头带着呼啸,从他长满老茧的手中飞了出去,越过树梢,惊起满树栖息的老鸦,然后像炮弹一样直扑房顶。“喀嚓”。他第一次从院外听到来自房顶的碎裂声,这声音是那么凄厉、那么悲壮,估计半个村子的人都能听得到的。他同时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砖头分明是砸在他的心尖上了。心跳得实在太厉害,他紧紧地捂着胸口,激动地望着黑乎乎的房顶,那里,肯定碎了不少瓦片,碎裂处,该不会像他流血的心一样,流出殷红的鲜血来吧。恍惚中,屋檐下仿佛鲜血成滴,像红色的瀑布,或者像盛开的鲜花。
有人偏偏就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是村长。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