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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该说说机村人常常聚会的这个酒吧了。
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不管是好的事物,还是不好的事物即将出现的时候,都是有前奏的。
马车与公路与隧道的出现是这样,水电站、电话、喇叭、输电线和无线发射塔的出现是这样,从来没有做过的生意出现也是这样。砍树挣钱的时候,就有了隐隐的传说,说是栽树也是可以挣钱的。自己看厌了雪山与峡谷,而且随着气候变化,那些雪山消融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就有传言说,远方的人来看一眼这些雪山与被摧残过的峡谷也可以挣钱?这些传说一传就传了十多二十年,有些人不愿再等待,一闭眼死去了,更多的人还活着,却早已把传言忘在了脑门后边。不料有一天,城里人真的成群结队出现在峡谷中央,带着望远镜、照相机、防晒油、氧气袋,络绎不绝地出现在这个与世隔绝了成千上万!年的峡谷中央。峡谷有多远。他们就能走多远。
有些人走累了,口渴了,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解解乏,就问:“喂,老乡,村子里有茶馆吗?”
机村人就摇头。
“那么,有酒吧吗?”
游客没有想到机村人会点头,没有想到机村真的有一个酒吧。
好多事物的出现都是必然的,但对机村和机村人来说,在这个时间和与之相关的一切陡然加速,弄得人头晕目眩的时候,没有任何前奏,机村这个酒吧就出现了。
至今人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需要一个酒吧。
只要有酒,坐在家里的火塘边或者林边草地上喝个一醉方休,喝得载歌载舞就可以了,为什么要一个专门的地方饮酒作乐?如果你问这样一个问题,不动脑子的机村年轻人会跟你急,意思是为什么城里人到山里来游山玩水,都需要人预先造好酒吧,机村就不可以自己有个洋气的地方。有脑子的人的话会不一样,说,有这么一个地方么,机村人空闲了,就可以坐下来,话说当年。
能够有一个地方坐下来话说当年,每一个过来人都能借着酒兴谈机村这几十年的风云变幻,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其实是机村人努力对自己的心灵与历史的一种重建。因为在几十年前,机村这种在大山皱褶深藏了可能有上千年的村庄的历史早已是草蛇灰线,一些隐约而飘忽的碎片般的传说罢了。一代一代的人并不回首来路。不用回首,是因为历史沉睡未醒。现在人们需要话说当年,因为机村人这几十年所经历的变迁,可能已经超过了过去的一千年。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聚首之处,酒精与话题互相催发与激荡。
当我坐在他们中间,看到黑色的闪光公路从峡谷中飘逸地滑过,看到为了远方游客的观瞻而把自己打扮得有点过于花哨的村庄建筑,我也觉得,乡亲们关于酒吧存在理由的那些说道都是成:芷的。
但那都是酒吧出现后,人们才搜肠刮肚挖掘出来这么些理由。
而它最初的出现,是连它的主人都没有想到的一个偶然。虽然,今天,关于这一地区的旅游指南上,总是登载着这无名酒吧的大幅照片,木头的墙,木瓦的顶,厚实的木头地板,木头的桌子,与硬邦邦的长条靠背椅。在这一片木头老旧的原色中,是涂着艳丽油漆的粗大柱子与门窗。绿色的柱子,黄色的门窗。好看吗?旅游指南上说,这样的配色在城里是不可思议的,但是那么大气的风景中,也该有那样不讲道理的颠覆性的东西。
酒吧的主人最初是想铲掉这些油漆的,有人告诉他这样的用色是不协调不本朴的,但是旅游书籍和网站上有更多人喜欢这种不讲道理的东西,所以,每一年冬天一过,酒吧的主人都要拎着油漆罐子重刷上一遍,让已经黯淡的颜色重新焕发出新鲜的光亮。油漆这东西在机村人这里,也是一种新事物。最初,机村人没有从美观的角度来认识这一事物。酒吧主人最初给这些柱子刷上油漆,也只是为了防止虫蚁。油漆刺鼻的味道使他认为可以把木头里的虫蚁闷死,同时,这黏稠的汁液无孔不入,封死了虫蚁们再次潜入的缝隙与孔道,让它们失去了在朽腐的木头中建立自己王国的可能。于是,这座曾经摇摇欲坠的木头建筑又日趋稳固了。
即使给门窗与柱子刷上了油漆,主人也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搞出来一个酒吧。虽然,他这个新派人物,有空的时候。自己开上客货两用的皮卡,上山,穿过隧道,在觉尔郎风景区的游客中心去坐一阵酒吧。坐在高大的落地玻璃后面,眼前展开的是峡谷壮阔的美景,面前桌子上,杯中啤酒泡沫慢慢进散。有时,他会一口把杯中的泡沫全部吸干,那么,杯中就只剩下微黄色的安静液体了。太阳西下,落日明亮的余晖从另一面落地玻璃墙上射进店堂,他会戴上墨镜,把椅子转动一下,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夕阳衔山的辉煌景象。看太阳最后的余晖给那些大树撑开的宽大树冠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归巢的鸟都变成一只只黑影投射到树上。等到厅堂里亮起灯光,等到疲惫而又兴奋的游客从野外归来闹哄哄地挤进酒吧,他就摘下墨镜,在柜台上结了酒钱,开车穿过隧道回村子里去了。即便后来自己酒吧的生意日渐红火,他也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游览峡谷的游客要穿过隧道专门来这里喝上两杯,他也会开着车到游客中心的酒吧去坐上一阵。
总是有人问:“你到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会回答。
但是问话的人还是会问:“像城里的游客一样看风景?”
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但他不说话。
“看树?你也学城里人一样看树?”
“对,看树。”
“也看天上的云彩?”
问烦了,他说:“请告诉我哪里没有这么饶舌的人。”
愿意像城里人一样看云的乡村酒吧主人就是拉加泽里。刑满释放后,他在林业局长本佳帮助下成立了一个林木公司,这座著名的乡村酒吧原先是国有林场的房子,已经闲置多年了。林业局鼓励植树造林恢复植被,把这座房子借给了他。这是一座大房子。大房子里还套着小房子。小房子一半是仓库,剩下一半分隔成可以住好几个人的独立房间。他自己占了光线最好的一个套间,外面竖着一个书橱,是他的办公室,里面放一架钢丝床,再拉上几根铁丝,挂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就是他的卧室了。拉加泽里穿鞋很讲究,所以,他在卧室的墙上搞了一个架子,上面摆放着各种色泽各种质地的登山鞋和高统的军靴。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宽大的门廊上打理那些靴子。机村人说:“这个人一天洗一次脸,却要擦三次靴子。”
穿上擦亮的靴子时,这个人身上也焕发出一种特别的光彩。这时,人们才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他是一个美男子,结实匀称的身板,挺直的腰身,青乎乎的腮帮,沉静的面容,坚定而略带忧郁的眼神。
这是个人们总要为一些新鲜的东西而激动、而生出许多盼望的时代,而他这个人,什么新鲜的东西都能赶上,却像是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盼望,“像是过去的机村人一样”,就像那些新东西是自己非要找他不可一样。
是的,从前机村人是不盼望什么的,如果没有上千年,至少也有几百年,机村人就这样日复一日,在河谷间的平地上耕种,在高山上的草场放牧,在茂密的森林中狩猎。老生命刚刚陨灭,新的生命又来到了世上。但新生命的经历不会跟那些已然陨灭的老生命有什么两样。麦子在五月间出土,九月间收割,雪在十月下来,而听到春雷的声音,听到布谷鸟鸣叫,又要到来年的五月了。森林里有老树轰然倒下,那只是让密集的森林得以透进一片阳光,而这阳光又让在厚厚的枯叶与苔藓下沉睡了上百年的种子苏醒过来,抽出新芽。
达瑟说:“真是啊,以前的人,这么世世代代什么念想都没有,跟野兽一样。”
拉加泽里说:“人就是动物嘛。”
拉加泽里的林木公司慢慢扩大,雇员也慢慢增多,特别到了春天,下种栽苗的季节,还要临时增加一些人手。拉加泽里就在这座房子前接出了一段宽三米多的带顶的门廊,并在门廊上布置了结实的桌子与椅子,本意里是本公司职工休息时,有个喝点奶茶或啤酒的地方。不想,门廊搭好没有几天,达瑟就来了,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说:“老板,机村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
拉加泽里依然忙着跟手下人交代事情,验点仓库里的货物。
达瑟便噼噼啪啪敲打桌子,直到老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