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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4月-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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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 ——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群外面的小小孩都安静着。二阿哥让她叫自己“爷叔”,小孩说:你不是爷叔,是二阿哥。大家都笑了,觉着这小孩果然有趣。平素小孩子一直渴望得到大孩子的青睐,此刻,却如同羊入狼群,让人捏一把汗。小孩子们退在墙根,一声不出。二阿哥说:你叫我二阿哥,那么叫他呢?二阿哥指着他。小孩看看他,眼睛暗了一下,不回答。二阿哥说:你应该叫他阿哥,叫!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也笑着,脸上却是僵的。二阿哥又说了声:叫啊!小孩摇摇头,不做声。二阿哥多少有些没面子,就有人帮着胁迫小孩,令她叫一声“阿哥”。小孩却很固执,紧闭着嘴不叫。二阿哥就打圆场:算了算了,让她去!自己给自己解了围。小孩钻出人圈,跑了回去。
  这一天,他们这些小孩子都聚在通往黑弄堂的夹弄口,越过夹弄向那一端张望着,兴奋地跳着脚。他们受黑弄堂的吸引其实是向大孩子学样,也说明黑弄堂的传统的继承性。这就像一个成长的仪式,小孩子必定要经过它才能长成大孩子。其时,大孩子们对黑弄堂已经有些不屑,他们漠然从夹弄口经过,而他却忽然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进攻弄堂不从这条夹弄里突破?它完全敞开着,一无障碍。他的目光在夹弄里停留一瞬,收回来的途中,经过那小孩,他看见小孩瑟缩的表情,她是怕定他了。他加快脚步,跟上人群,向前去了。
  弄堂里的活动是呈周期性的,一段高潮过去之后,会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在此阶段,弄堂里显得分外冷清。偶尔有孩子出门,在弄内走个来回,即便遇到某个昔日的玩伴,那玩伴的态度却是冷淡的,只得悻悻而归。这些形影相吊的独行者,更加增添了弄堂的寂寞。很难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些领袖性的人物生病和去亲戚家了,于是群龙无首;亦可能是学校课程进入关键阶段;再有,家长加强了管束。事实上,更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一种类似潮汐的运动。潮起和潮落。弄堂也是有生态的,小孩子又是一种原始性很强的动物,在他们身上,往往会体现出自然的规律。在这样沉寂的时分,小孩子们分散在各个隐匿的空间,各自酝酿下一轮高潮的成因。这种酝酿是在不自觉中进行,完全是盲目的。可是,你说他们盲目吧,却又显现出一定的目的性,那就是当他们重新出山,竟然会趋于同一个方向。好像事先商量过一样,开始玩同一场游戏,说同一个口头禅,做同样的隐喻性的手势。这也是生态的关系,在同一种环境里,生长出同一种形态。这种分头酝酿的时刻,有些接近冬眠,幼虫在安眠中蜕化,青苗在安眠中分泌激素,各人在各人的窝里挣着,并着,努着劲,下一个大金蛋。这时候,那些走在弄堂里寻找玩伴和游戏的人,即便正在日头底下,也像是梦游,眼光迷离,最主要是,孤独。别人都在壳子里,只他自己,游荡在空旷的弄堂。弄堂里的院墙,楼体的壁,还有水泥地,干净得发白,变成一条白弄堂。
  这一日,他被祖母遣去买东西,此时,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乖孩子。他走出后门,拐出横弄,走到下一条横弄口,正走出了小孩,和她的母亲。小孩的手搀在母亲的手里,腰背挺得很直,目不斜视地走着,显得很骄傲。他大约高出小孩半个头,她的脑袋就在他眼睛下方,她梳着一种俗称“马桶盖”的发式,黑亮亮的头发与荷叶边的领口之间,露出一截细细的颈脖。他忽然感到手痒,极想在这颈脖上抽一掌。走到大弄堂口,他与她们分道扬镳。他过到马路对面的食品店,买来祖母指定的东西,然后穿回马路,走进弄堂。就在这时,他又看见小孩了,走在前面一米远的地方。这一回是她单独一人,母亲不见了。她手里握了一个碧绿的莲蓬,可是,并没有引起兴趣,任其垂下来,垂在格子背带裙的裥褶上。她低着头,佝偻着背,慢慢走着。显然,她被她母亲用一只莲蓬打发回来了,母亲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同行。他看出来,小孩在哭,不是像他撞疼她的大声的疾哭,而是饮泣。接近她家的横弄时,他加快了步子,走到她的旁边,与她并行。可是她并没有看见他,她对周遭一切都看不见,全身心地沉入在巨大的哀伤之中。他知道,小孩其实有着自己的世界,别人无法进入。
  再看见小孩,已经是在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了。所有的长中幼的孩子就像在一声号令下走出家门,如同久别的亲人,互相寻找,问询,招呼,聚成不同的群落。小孩也在其中,她比先前合群了,有了同伴,三五人头并头,脚抵脚,玩着一种残酷的游戏,就是水淹蚂蚁洞。他们用搪瓷杯接来自来水,小心注入墙角的蚂蚁洞,然后等待蚂蚁逃出洞口。水从洞口溢出来,将他们的鞋淹了,他们还不肯歇手,继续一杯接一杯地灌。小孩往返于自来水龙头和墙洞之间,激动得涨红了脸,当他走过,挡了她的路,她竟然发出一声吼叫:做啥!她完全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小孩子真是没有记性的动物,可是他却从她身上看出一种戚色。这就是年龄的差别了,在他,已到了有理性的日子。正因为此,他收住脚步,让了她。
  小孩已经放过了他,可是二阿哥却不放过。二阿哥心里对他是喜欢的。喜欢他带些寂然的安静。在这样青春期的年龄里,许多认识和感情都拥簇在一起,来不及一一安置,难免放错了位置。所以,二阿哥的喜欢是用残忍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他戏谑他。戏谑的内容就是关于这小孩。从这也反映出青春期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对男女生关系的兴趣。虽然小孩还算不上是个女生,可真正的女生不都在深闺中,绣着十字花,照着歌片唱电影插曲,或者叽叽哝哝说私房话。那些私房话连二阿哥的成熟度都没资格听的。也因此,倘若是一个真正的女生,二阿哥就要生怯了,他只有在这帮小男孩子里面称王,小孩子也窥不破他的虚弱。现在,二阿哥就专拿小孩和那男孩开心。来“官兵捉强盗”,既不让“官兵”要他,也不让“强盗”要他,理由是,他带着个“小阿妹”,很没劲。于是,他就被排除出了游戏,站了一会儿,兀自转身回家去。可是,二阿哥也不允许他回家,嘱人喊他出来观战。他不敢不出来,他有些怵二阿哥呢!所有的孩子都怵二阿哥!弄堂就是一个大欺小的社会,有一句歌谣唱得好:“大欺小,现世宝”,以道德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事实。二阿哥指定他站的地方,不让他妨碍游戏,也不让妨碍自己做裁判,于是,他成了一个永远不得解救的囚徒。他一个人贴边站着,脸上带着佯装的笑容,眼睁睁看着“官兵”和“强盗”厮杀过往。无论“官兵”还是“强盗”,都格外地兴奋,他的不幸使他们的幸福感成倍增长,他们夸张地笑和叫,渲染紧张激烈的气氛,好衬托出他的寂寞凄凉。二阿哥满意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他设计导演的戏剧场面,而他们,都是傀儡。
  忽然间,他被碰了一下,转头看,是小孩,背着双手,倚墙站在他身边。他向旁边挪了挪,与她保持距离,表示两不相干。二阿哥却看见了,大声叫道:不许动!如火如荼的游戏刹那间停止下来,“官兵”和“强盗”全向这里聚拢来。二阿哥指着他:站回去!他转身要走,二阿哥不让,将他推到原来的位置上,与小孩站在一起。他挣扎着离开,不料小孩小跑着追过来,傍在他身边,背着双手倚在墙上,仰头看了二阿哥,带着明显的挑衅。他再挪开,她再跟来,眼睛一直望着二阿哥。人们已经笑得不行了,团团地围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长手臂,撑在墙上,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无处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义。这道义没有给他带来公正,反而是无尽的羞辱,他又没有要求过她的道义,完全是被强加的。为什么她要赖上自己,他又没有欠她什么!最终,他突破了包围圈,冲回家门。
  接下去的几天,他没有出门,二阿哥呢,也没让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没有给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这不是他本心所愿,怪都怪那小孩,他心里恨恨的。门外传来同伴们的笑声,间或有二阿哥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的男性的声音。他也听见小孩的声音,鸟语般啁啾里的一个——她为什么能出得门去?没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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