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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炮,以及古人的刀箭。他又看见了那小身影。停在后门口,试探着向里走,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他踅过去,藏到房门背后,悄悄将门掩上了。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孩竟然出现在了他家房间门口,谁也没注意她怎么进来的。春暖时节,房门大多敞开着,她就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他的母亲问是谁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亲又问她找谁,她也不回答。于是就不再理会,一家人兀自吃饭。他深埋着头,几乎将头藏进碗里,心里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谁。过了一时,一个穿斜襟蓝布衣,梳髻的女人找过来,将小孩带走了。祖母认得这女人,是前一条横弄里人家雇用的人,东家双职工。在机关做干部,忙得没时间管小孩,所以小孩才这般缺教养。
在家闷了几日,毕竟不是个办法。于是又出了门,弄堂里却奇怪地清寂着。显然,他闭门的几日里,弄堂里发生了新变故,好比是种田的误了节令。大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弄堂便成了小孩子们的天下。可他们实在是小,小到还不怎么会玩。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手里的那些破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丢弃的。断了的皮筋,百结千结的样子;碎了的弹子,简直就是玻璃渣;扑克牌不晓得缺了多少张数他们就在这些弃物上练习着游戏的技艺,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这就是弄堂里的传承。他们这些可怜虫,平时都是在大孩子的驱赶下,左避右让地,夹缝里求生存。如今,面对一条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扩出无限的大,简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缩着手脚,溜着墙根。在这瑟缩中,却有一种庄严,好像,他们即将要接替这个世界,于是,敛声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个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热切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却已到了跟前,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这话说得很知已,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说:我带你去找他们。说着就转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后,这才放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墙根下的小孩此时都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情形实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横弄,径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夹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脚,旋即又收回,转身向他说:骗骗你的!他感觉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脸一变色,反身要回去。小孩赶紧追过来拦住说:他们就在那里!这时候,他听见人声喧哗,就在弄底最后一排横弄的弄口。那里的铁栅栏上开有一扇铁门,临了侧边的马路,人称小弄堂口。现在,人们都聚在小弄堂口里。他快步走过去,将小孩甩在身后。
原来他们这一伙正在进行一场抵抗运动,抵抗邻弄的小孩子人侵,已经持续两天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双方便在铁门内外对峙起来。弄内的一伙,将铁门关上,拴上销,外面的人则摇门呐喊,铁栅栏哗啷啷地响。这时候,却有弄,内的居民要从小弄堂口进出,极不耐烦地推着铁门,只得拔出销放行。邻弄的孩子趁机潮水般涌过来,这里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这铁门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邻弄的孩子几次发起进攻,顶住铁门,不让合上,但也只到此为止,再无战果。弄内的人正激奋中,不料有同伙气急败坏跑来,失了声地报告,对方已经分出人马,向大弄堂口转移,企图正面强攻。果然,铁门外的人明显稀少了。呐喊呼啸也大有佯攻之意,真是兵不厌诈呀!这边连忙也分出一队,往主弄赶去。他撒腿跑在其间,因为几日没到弄内玩耍,此时感到格外地解放自由。跑出横弄,直向大弄堂去,远远传来敌人的啸声,紧接着,就有人影闪进弄口,转眼间呈排山倒海,扑将过来。
从数量上说,弄外显然要比弄内人多。因不止是邻弄的孩子,还有街面上的。他们这条弄堂,是这个街区规模最宏大的一条,楼体整齐,前后共有十数排横弄,被宽阔的直弄正中分开。横弄和横弄两侧之间,以镂花铸铁栅栏连接,防护谨严,有着一股威慑的气势,于是激起人们进犯的欲望。弄内的人多少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再大的弄堂,单是一条。全体出动,又有多少人头?弄外的世界却是向全社会开放,却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质,就使得组织较为严密,有益于贯彻策略。他们中间有个灵魂性人物,就是那个中学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们都喊二阿哥。他并不动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风的人,就是他的安排。临到声东击西这一计,有他在场,方能够阵脚不乱,及时应对。当人们往大弄堂口迎战之际,他小跑着伴随一侧,好像运动场上的教练,军心就稳住了。
他们向弄口跑去,二阿哥一路指挥,拉开阵线,两边包抄,分别控制大弄口的大铁门,迅速合上,形成防御工事,同时,中间的一路则以肉身抵挡。这时,二阿哥看见队伍中的他,不禁呵斥道:紧要关头,你还带着小阿妹!他低头一看,身后竟跟着小孩,踉跄中企图拉他的衣襟。他让开她的手,疾步上前,冲到头阵,第一个与对方短兵相接,两人扑抱在一起,双方身后都有无数双手,横七竖八交织一起。两扇大铁门徐徐地推进,先将他们挤在中间,后又将肉搏军一并推出去,最终再将自己人扯回来,分成壁垒内外,敌我两部。看弄堂的老伯在人堆外面跳脚,两边都遭到谩骂,但到底有立场与职责的区分,还是奋力挤进人群,“哗”地拉开大门,对着弄外的起义军,怒道:小贼,谁人敢进来,试试看!话虽不多,却是搏命的气势,令人不由却步,于是,守军们大获全胜。回营途中,二阿哥专走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带了个小阿妹?这一回是带了戏谑,人们都笑,在他脚跟寻找“小阿妹”。“小阿妹”早已不见。不晓得挤到哪个角落。他想分辩那并不是他的“小阿妹”,与他毫无干系,可是,他这一张嘴,怎么抵得过二阿哥的嘴?这是个强权的世界,也是个清浊不分的世界,于是,便缄口了。这一天,还有更不幸的事情等待他,那就是母亲的责打。在下午的撕搏中,他新上身的米黄卡其夹克衫,揉搓成一团糟,肩和袖的连接处绽开了线。他回到家,还没来及央求祖母收拾,母亲已经进门了。方才说过,这家管教孩子是全弄堂的楷模,小孩子走出门来都衣衫整洁,行为端正。母亲气的不止是糟蹋了新衣服,更是从衣服的惨状推断出操守上的失态。这一场训子的代价是,生生打折一柄木衣架。
第二天,祖母上菜场买菜的路上,向左邻右舍报告了前晚的事,一半是心疼孙子吃苦,另一半是为家教而自得。于是,弄堂里都知道这孩子吃了通衣服架子,就有家长觉得前日责罚不够严厉,回家又再补上一顿。他却再也出不了门了,身上带着新鲜的受罚的痕迹,不在于肉体,而在于尊严。十来岁的男孩,几可算作少年,自觉还要更年长一些,已不适于打骂。可谁让他生在这样规矩大的人家,还有个饶舌的祖母。好在这一日是星期天,他可不出门,弄堂里的玩伴因晓得他吃了教训,也不敢上门叫他。到了下午,父母带他们兄弟到舅舅家玩,他不去,留下来与祖母在家。祖母在缝纫机上做衣服,他翻出旧有的连环画一本本从头看起。子孙俩倒十分安静。祖母嘱他去厨房煤气灶上坐一壶水,他应声站起,去了厨房。此时已是三时许,阳光到了后弄,盛了煌煌的一弄,从门缝里溢进厨房。星期天的下午,总是清寂的,小孩被大人管束着,弄堂成了清平世界。他不禁向虚掩的厨房门外看了一眼,不料看见了小孩。她蹲在他家后门对面的墙根,大约已守候多时,这一刻嗖地站起,跑过来。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热切的,不知事实如此,还是她有隐衷,从这表情里还看出一股痛惜。他突然发怒了,想到,倘不是她带领,他便不会卷进搏杀,亦不会有事后一连串的羞辱。他猛地将后门一把推上,随了门响,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叫,晓得碰疼了小孩。可他没有一点害怕,一股子痛快劲儿从脚底升上头顶,从昨晚起直到现在的郁闷就此消散,他终于向这个世界的不公讨还了欠债。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了撞,小孩从此不再跟他,有几回与他眼睛和眼睛碰上,很识相地速速让开。但是,二阿哥的戏谑却刚开头,有一次。他专门招小孩过来 ——二阿哥招谁,谁敢不过来?小孩站在二阿哥跟前,仰极了头才能看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