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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回家,男人们都聚到了酒吧。
那天很冷,他们发明了一种把啤酒加热的喝法。
雪一直下。有好多年,雪都没有这样下过了。外面人说,这是气象变化,全球升温的结果。机村人的说法是,森林砍得太多,空气干燥了,风大了,没有那么多水升到天上去,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水从天上降下来。但这一天,十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大雪从天上不断降落下来。雪使四野寂静,雪使空气滋润,雪使人生出一种蓬松轻盈的感觉。
老五说:“祖先们的时候,总是下这样的大雪吧。”
没有人能够回答。
有人开始哼哼地歌唱,不是古歌,是那首如今流传甚广的机村人自己写自己唱的新歌《雨水落下来了》:
雨水落下来了,落下来了!
打湿了心,打湿了脸!
牛的脸,羊的脸,人的脸!
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
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人们或者端着酒杯,或者互相扶着肩膀,摇晃着身子歌唱。滋润洁净的雪花从天而降。女人们也被歌声吸引,来到了酒吧,一起来饮酒歌唱。久违了,大家共同生活在一个小小村庄的感觉!雨水落下来,落在心的里边——和外边!苍天,你的雨水落下来了!
复活了!一个村子就是一个大家的感觉!所以,他们高唱或者低吟,他们眼望着眼,心对着心,肩并着肩,像山风摇晃的树,就那样摇晃着身子,纵情歌唱。
就这样直到雪霁云开,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天上。老天知道,这些人他们的内心此时像雪花般柔软。他们的脑子像一只啤酒杯子,里面有泡沫丰富的液体在晃荡。当一个人站起来,众人都站起来;当一个人走在前面,所有人都相随而来;当一个人伸出手,所有人都手牵着手,歌唱着,踏着古老舞步。在月光下周行于这个即将消失的村庄。
第二天,村子里最大的几口锅被抬出来,架到冷寂已久的村中广场。杀猪宰牛,全村大宴!山上的考古队请来了,双江口镇上的降雨人和他领导的设计队请来了,留在村里的工作组也请来了,甚至,已经升任副县长的本佳也带着县里乡里的人来了。副县长还打电话请隧道那一头风景区管理局的局长也来参加这一场乡村盛宴。
四野一片洁白,雪后的冷风把姑娘们的脸吹得通红,她们在广场和酒吧之间滑溜溜的路上来回奔忙,把新出锅的菜肴传递到酒吧待客的桌上。
考古队长心情激动:“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村庄!”而且,当陪坐的机村男人们喃喃说那是自己祖先的村庄时,他也没有表示反对。他漫长的考古生涯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遗址的发掘,对一群人的感情有如此巨大的震荡。他只是审慎地说:“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不过,证据会出现的。”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高叫:“喝酒!喝酒!”
于是,差不多所有人都无法不一醉方休。村里人甚至用两只宽大的椅子把年岁最大的格桑旺堆和崔巴噶瓦抬到酒吧来了。格桑旺堆头脑清楚,但身子虚弱不堪,被紧紧地包裹在棉衣和皮袄中间,只露出一张瘦脸,哆嗦着嘴唇,说:“我上不去了。”
崔巴噶瓦身体康健,他对每一个走到面前的人说:“孩子,亲亲我。”
男人们都和他碰触一下额头,听他发出孩子般满足的笑声。
轮到拉加泽里了,大家都听到他变了一个字,说:“儿子,亲亲我。”这就足够让心肠柔软的女人躲到屋角去擦拭泪水了。
第二天,副县长叫人把工作组帐篷里的炉子生旺,把机村的人物召集起来,宣布了移民方案。
机村海拔上升八十多米,迁到原先色嫫湖所在的台地上。他说,本来计划是等水库的水起来,在那里搞一个水上旅游新村。鉴于最新的考古发现,新机村增设一个古代村落博物馆,一个大的钢铁拱顶的透光建筑把整个遗址覆盖起来。整个机村要成立一个全体村民参加的股份公司,那时的村长就是股份公司的董事长。
宣布散会时,激动的村民们一哄而散,都急着把这消息告诉给家人。
最后,只留下不多的几个人在帐篷里,本佳看着拉加泽里说:“告诉我,你有什么想法?”’
拉加泽里知道,本佳是要他主动出来竞选这个未来的董事长。
但他说:“我有两个要求。”
本佳走到他身边,坐下来,还拍拍他的肩膀:“说吧,我会帮助你的。”
拉加泽里有些惆怅,这一拍,不再有当年那种朋友情谊,而是一种领导居高临下将要施恩于人的味道。
他说:“有两座坟想迁到县里。”
“坟?”
他低下头。有些嗫嚅,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一座。是老红军林登全,他家里不愿意将来被水淹了。还有一座,是当年镇上的……李老板,将来也要被……”
本佳挥挥手制止了他,披衣走到帐篷门口,望着外面正在阳光下融化的雪野,说:“我以为是多大的事情。这些小事,叫下面办了就是。今天要谈的是发展,是大事!”
拉加泽里又说:“林登全的儿子想让他父亲进烈士墓……”
“你扫不扫兴,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事情吗?”
“我知道。”
“你不识抬举!”副县长摇了摇手,放缓了口气,“我跟你生什么气,来吧,我们还是来谈谈将来。”
拉加泽里长吁了一口气,虽然让领导生气了,但他还是把将谈的话谈了出来,而且,县长也没有拒绝。于是,他坐直了身子,说:“好吧,谈谈将来。”
这时,大雪又从天空深处降落下来。
雪落无声。掩去了山林、村庄,只在模糊视线尽头留下几脉山峰隐约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如此。就是如此寂静的一座空山。
'责任编辑:宁小龄'
黑弄堂(短篇小说)
作者:王安忆
黑弄堂的森然,一半是阳光背向造成,一半来自于人们的渲染。凡在大弄堂里长大的人,从小都听过大人们的恐吓:吵?把你扔到黑弄堂里去!于是立刻噤声。等这一代人做了父母,再以此来吓唬他们的孩子。如此传了两代人,算得上是黑弄堂的渊源了。
黑弄堂是在大弄堂的底部,由一道夹弄所通往。这道夹弄其实是一条明渠,从两幢楼房的山墙间穿过。在市政建设的管道改造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不再作为明渠使用,只留下一道干涸的浅沟。由于两边山墙夹峙,它终年没有光照,阴沉沉的,这就是黑弄堂的序幕。
那么,黑弄堂里有什么呢?这就要涉及流言了。人们传说那里曾经是一块坟地,后来虽然起了楼房,压了水泥,可时不时地,还会有流萤似的鬼火;又一种传说是刑场,日本人枪毙爱国志士就在这里进行;再接着就进入到现代史了,说那里有小孩被“剥猪猡”,就是剥了衣服,塞进弄内的垃圾箱;还有一个上吊的女人,因为被窃走全家的粮票和布票。听起来,这些不祥与可怖是随了社会进程累加起来,越演越烈,这也意味它还将继续发生故事,就是说,它的阴森性质尚在活动期内,随时可能爆发。
因此,它刺激着孩子们的好奇心。常常可以看见。一群兴奋的孩子拥在夹弄口,互相怂恿进入夹弄,过到那头的黑弄堂里。在下午=三四时光景里,那头的黑弄堂并不显得黑暗,相反,有明亮的光线横流过去,可是,相隔着一道水泥色的夹弄,更有些不可测了。有鲁勇的孩子经不起众人的激将,蹈入夹弄——方才说过,夹弄实际是一条废弃的明渠。所以地面是凹下去的,需叉开双脚,踩着两边的沟沿,跨着走过去。头几步还没什么,多走几步就有小虫子轰起,扑上脸来。然后,蛛网也罩了眼睛,一股子森凉从脚底升上来。那孩子反转身,向来路狂奔,已顾不上脚下,无数次从沟沿滑落,在沟底自己绊了自己的脚。终于跑回到夹弄口,眼看重见天日,众人却组成一道人墙,封住他的出路。其时,他的眼睛放出灼亮的光芒,是由惊惧造成的。当天晚上,这孩子就发高烧,送去急诊,每一个孩子都受到了警告。这危险的游戏停止了一段时间,而后,教训被淡忘了,夹弄口就又聚拢了孩子们。
弄堂里的孩子,生活在人为的世界里,危险和快乐也都是人为制造的。不让他们玩这个,又能玩什么?不过,到底是没人再敢走进夹弄深处,众人也不敢认真胁迫谁了,所以,那经验的惨痛还是留存下来,加入了黑弄堂的历史。小孩子们避免单独